(1)
这些日子里,许亦菡试图跟张梦茹说说话,她总是爱理不理,再不像以前那样待她,态度远不如以前和善。
“她的病怎么样了?”有天,许亦菡出于关心于佳宁的病情便问了张梦茹。
于佳宁那天着实让许亦菡很尴尬也很难为情,碰了一鼻子的灰回去。尽管如此,许亦菡并没有去讨厌她,于佳宁怎么做那都是她的事,而她该怎么做就是自己的事了。
“康复得差不多了。”出乎意料的,张梦茹今日待她的态度比平时好了不少。
“嗯,那就好。”
“今晚……”张梦茹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请客,怎么样?”
许亦菡看着张梦茹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戏谑道:“怎么了,不记恨我了?”
“我记恨你什么呀?”张梦茹显得有些尴尬,“你们的事我不想掺和,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也不想去当什么和事老,夹在中间的滋味可不好受。”顿了顿说,“那个……我想了好久,我好像不该平白无故地将所有的罪都推到你的身上,就像你跟我说的,‘有时眼睛也是会骗人的’,所以,我相信我的心,我……我不想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张梦茹最要不得跟好朋友闹别扭,以前跟别人相处,要是对方先不低头,往往都是她主动跟对方说话。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人嘛,不能意气用事,有的时候还得理智地去思考问题。
“谢谢你能相信我!”许亦菡不知道张梦茹如何在这件事上突然想通的,但她听张梦茹那样说,心里自然高兴,脸上不禁漾起一抹愉悦的笑。
“我为我那天跟你说过的话感到很抱歉,你也就别介意了,就把它当做一阵风吧,从你身旁吹过,很快就消失了。”张梦茹看到许亦菡的笑容,一口气将心中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又回到了以前大大咧咧的模样。
“行,那晚上咱去哪儿吃饭?”当解开困扰在心头的忧愁时,那样的喜悦不言而喻,此刻的许亦菡便是如此。
深秋时节,地上落叶纷飞,像飞舞的蝴蝶,展开黄色的翼翩跹。
一天周末,张梦茹兴高采烈地跑到了许亦菡的宿舍,扯开嗓门说:“亦菡,在哪儿啊你?”在卧室里看到了她,“哟,在干吗呢,今天有空吗?”她坐到了许亦菡的身边。
“怎么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兴奋?”许亦菡搁下手里的活儿,看向她。
“我们下午去附近的一座寺庙上香吧。”
“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许亦菡问。
“也是最近的事儿,听说很灵验的。”张梦茹撇撇嘴,“我想去烧炷香,许个愿,希望佛祖保佑!”
“许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张梦茹扯了扯许亦菡的衣袖,“去吧,顺便你也去许个愿。”
许亦菡平日里不信佛,所以很少去一些寺庙,当她跟张梦茹一起来到寺庙时,眼前的景色让她心旷神怡。
这座寺庙建在山脚下,周边被葱绿的常青植物包围,满眼都是绿色,寺庙墙面上斑驳的红色在绿色中若隐若现,远远地,还听到传来的佛教音乐,拂在耳畔,忽近忽远。那里的空气格外的纯净,像是没有被污染的净土,呼入肺腑,尽是纯澈。
走进寺庙,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香火味,缭绕在身旁。
寺庙里安静至极,虽有来往的看客,却听不到他们大声说话,这样的安宁瞬间让许亦菡的心静了下来,仿若自己置身于一个忘我的境地,抛去了所有尘世间的纷扰。
许亦菡身旁的张梦茹也不像平时那么大声地跟她讲话了,而是放低了声音跟她说:“我们去买几炷香吧。”
许亦菡点了点头,却不想身旁有人递给她好几把香,她愕然地扭头一看,竟是陈焕,他正弯着唇角跟她微笑。
“你也在这儿?”许亦菡不禁问。
“烧香拜佛来的,你也是吧?”陈焕装作他们只是偶遇,事实上,今天下午他本想约她出来,车刚开至她的住处,却发现她和张梦茹上了一辆出租车,便尾随她们俩来到了这儿。
“嗯。”许亦菡淡淡地应。
“自己请自己的香,不能让别人付香火钱。”张梦茹在旁边提醒许亦菡。
即便不是这样,许亦菡也是不会接过陈焕手中的香,她朝陈焕笑了笑,转而跟张梦茹一起去买香。
大大的炉台里已经摆放了好多炷香,正在一点点地燃烧着,有的上头已经残留了一大截的灰,一阵风吹过,那些灰纷纷掉落,细小的碎屑落入炉台里,跟已经掉落的灰融为一体。
“不要轻易许愿,许了愿是要来还愿的。”张梦茹懂得这些巨细,便提醒许亦菡。
“那你还要许愿。”许亦菡故意睥她一眼。
“我都是许保平安之类的愿,没有什么宏伟的愿望,我可不做白日梦,某一天会有一亿块人民币砸到我头上,就算不兴奋死,也得被砸死。”
“还以为你来是许将来要找个好老公的愿望呢。”许亦菡笑。
“就你这样的,满脑子都是男人。”
“乱讲。”许亦菡反驳,随即点燃了手中的香,“上香吧!”
点燃了手中的三支香,张梦茹将香举至额头处,闭上了眼睛,似是在许愿,样子格外的虔诚,许亦菡学着她的样子做了起来,在许完一个愿望后,许亦菡睁开眼,将三支香整齐地插进了炉台里。
庙堂里,墙面上雕刻着精致的佛像还有观音像,里面有穿着青衫的僧人在敲着木鱼,“叮叮咚咚”的,像是从遥远天边传来的空灵之音。在佛像前摆放了三个供跪拜的垫子,张梦茹悄声在许亦菡的耳畔说:“男左女右,中间的是供他们跪拜的。”张梦茹抬眼看着敲木鱼的僧人。
张梦茹在右边的垫子上,有模有样地跪拜了三下。随后,许亦菡也去跪拜,她看着如来佛祖的像,听着耳边“叮叮咚咚”的声音,她的心没来由的一片安宁,没了任何的喧杂。
在许亦菡的左边,陈焕也正在认真地跪拜,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笑状,神情严肃。
走出庙堂,陈焕指着寺庙里一块高大矗立着的石块说:“看到这个字了吗?
石块上雕刻着精美细致的花纹,一小圈一小圈地环绕在石块的边沿,在石块的中央刻有一个金闪闪的大字“佛”。
许亦菡的心变得分外宁静,只稍稍瞥了陈焕一眼,并没说话。
“你知道这个字有什么含义吗?”陈焕接着问。
许亦菡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字还有什么含义,只是在寺庙里经常看到这样的字。
“你看它左边的单人旁,它代表你、我、他,右边那绕来绕去的几笔代表我们的前世今生是一个轮回,最后的两笔代表双手合什、立地成佛。”此时的陈焕满脸虔诚,像个正规的佛教弟子,说起话来有板有眼。
许亦菡静静地听完,没有说一句话,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佛”字的含义,这样的含义让她深思。
“你看到里面的那个弥勒佛了吗?”陈焕的视线转到了庙堂里,许亦菡便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你信佛吗?”许亦菡听陈焕这么跟自己说,好像什么都懂一样,不禁问。
“……”陈焕不知自己该如何作答,他很少来寺庙,但是他以前听别人说过“佛”这个字的含义,对于佛心里是充满敬意的,可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信佛。
“看到弥勒佛的大肚子了吗?”陈焕继续他的话题。
许亦菡点点头。
“你知道他的大肚子代表什么吗?”陈焕没有立即给许亦菡一个答案,而是在等许亦菡说。
“……”许亦菡专注地看着庙堂里的那尊雕像,想了会儿说,“海量。”
“嗯,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陈焕紧接着说,“这个肚又为度量的度。”
“我很喜欢看他的笑容。”许亦菡情不自禁地微笑道。
庙堂里弥勒佛祖的笑容让人感到分外亲切,那是发自肺腑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很轻易地就感染了许亦菡,她觉得佛祖在对着芸芸众生笑,亦是在对着她笑,仿佛在这个世间没有半点烦恼,身边充满了让人舒心的笑容。
许亦菡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内心深处的安详,这是她失却已久的,此时再次将它捡回的时候,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脸上有跳跃着的微光。
“那你以后就要像弥勒佛祖多多学习,学到他的精髓,你将不再是现在的你。”
“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好吗?”对于陈焕的措辞,许亦菡有些不满。
“你好不好我说不准,不过……”陈焕看似很散漫地说,“你对我可不好,见到我通常都是吹胡子瞪眼的。”
“……”是啊,为什么每次见到陈焕的时候,都不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他呢?每每见到他时,她的内心就会涌起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就像缠绕在一起的藤蔓,让她理不清。
“不吱声了吧?”对于许亦菡的沉默,陈焕比较满意,挑挑眉,“人活着无非就是要让自己快乐,你说有的人赚了大半辈子的钱,钱到手了却没时间花了,可不可悲?活着的时候,就该快乐些,每天脸上就该多一些笑容,与人相处也得和善。”
“你觉得这些就你一个人懂吗?”
“那你做到与我和善相处了吗?”陈焕不急不缓地说,“如果有天你能做到弥勒佛祖这样豁达,你就能看淡一切了,包括过去。”
许亦菡听到陈焕的话,心中不由得一惊,似乎豁然开朗。她试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真能做到跟弥勒佛祖这样豁达,那些时不时冒出来影响自己情绪的事情大抵都会冲淡吧,那样,她也就可以彻底地从回忆里走出来了,再不深陷在里面受其折磨了。然而,她要如何做,才能如弥勒佛祖一般放下一切烦恼,笑对众生呢?
许亦菡凝望着庙堂里的那尊佛像,半晌都不发一言。
“有些事,并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去做。”陈焕似是在对自己说,又似在对许亦菡说。
“亦菡,我们去那边看看吧,买个玉佛回去保平安。”一直在小摊位前看一些小玩意儿的张梦茹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我去那边了。”许亦菡礼貌性地对陈焕说。
“……”陈焕想了片刻,唤住她,“如果你明天有空的话,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再说吧。”许亦菡稍稍扭过头回答道。
“就这么定了,明天我过来接你。”不容许亦菡有反驳的机会,陈焕兀自做主。
“不用了,我明天还有事。”许亦菡顿住脚步,回绝道。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借口,这一次请不要拒绝我!”陈焕似是在命令。
“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语气。”
“……”陈焕轻轻地拽过许亦菡,脸上微微有些恼,“为什么每一次邀请你都这么难?要我抬上八台大轿才请得动你吗?”
“……”许亦菡被陈焕的动作来了个猝手不及,瞬间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抽回手去,“不需要。”
“既然不需要,那就乖乖地跟我去。”
“……”每次陈焕都能将她逼到无言的境地,让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2)
翌日,当陈焕载着许亦菡到达目的地时,已接近中午,路途上的几个小时,让她忐忑不安。那条熟悉的路线,还有路旁熟悉的风景,不用问陈焕,她渐渐知晓她要去的地方是哪儿。
早上晴朗的天突然阴沉了下来,天边漂浮着暗灰色的云朵,整个墓地似乎被笼罩在一片迷雾中。墓地四周林木森森,显得肃穆而庄重。
四季常青的松柏沙沙作响,那些叶片细微的摩挲声清晰地传入许亦菡的耳畔。她的脚下有泛黄的枯草,许是被来人踩踏过,细小的枝叶贴到了地面。
每一次来这儿许亦菡的心就会变得异常沉重,仿佛心中压着一块巨石,无论她使多大的劲儿,也无法将其搬移,这样的天气又平添了几分凄凉。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许亦菡实在是不明白陈焕这样做的用意。
“……”陈焕并没有回答她,神情显得肃静。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秦曼君的墓碑前,墓碑周围已经滋长了好多杂草,先前摆放过的花束都已枯萎,叶片成暗淡的褐色,而墓碑上那张素颜仍旧没有变。
许亦菡久久地望着秦曼君,百般滋味在心头纠结。故人已逝,容颜却是那么清晰地刻在许亦菡的脑海里,一切都恍若昨日。她还是那个鲜活的她,嘴角有浅浅的笑靥,会跟许亦菡说“亦菡,今晚咱去街心公园散散步吧。”“臭豆腐味道是难闻了些,不过吃起来味道可香了,你尝尝看。”“亦菡,你什么时候放假回家啊?我挺想你的。”句句话都像胶片一样在许亦菡的心头掠过,回忆里留存着她的好,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许亦菡从记忆里逃脱出来时,心里漫过无尽的苍凉与悲怆,再如何回首,都已是过往,她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你原谅我了吗?”身侧的陈焕低语道。
“……”不要陈焕仔细说明,许亦菡也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她凝神了好久才徐徐启口,“没有所谓的原不原谅,你内心的忏悔她会看得见的,我想,她会原谅你的,而你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谅。”
“既然如此,为什么每次见到我,你都要躲我?”
一切皆与回忆有关,太多她不敢去触碰的回忆,有的已渐渐流散,而有的还是那么清晰,陈焕便是清晰剧情里的主角。
“几年过去了,我是不想见到你,不愿想那些事情,可是,世界这么小,我们还是相遇了。”许亦菡说。
“难道你不希望遇到我吗?”陈焕蹙眉问,语气有些哀伤。
许亦菡不置可否,好似陷入了回忆:“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的事,也许我不会离开这个城市去西部,也不会不想见你。你是害死秦曼君的主谋,这没错,可是又有谁会预料到下一刻要发生的事情呢?谁会想到她会以那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告别我们。我一直想摆脱这些记忆,就常常这么劝自己,‘那些都已经不存在了,都过去了,就忘了吧!’,越是这样我越是忘不掉,它们时不时地会蹦出来。”
顿了顿,她继续说,“直到我再次遇见你,一次又一次的相遇,让我明白了,有些事终归是躲不掉的,什么原不原谅也已经在时间过后变得淡薄。再说了,每个人都不可能是完人,一辈子不可能不犯错,事情已经那样了,我们活着的人能怎样?还不是要照样过日子。”
“现在我才知道,我不敢面对的或许并不是你,而是那些我藏起来不敢去回忆的旧事,甚至还有从前的自己。”许亦菡说完低下头,抿了抿唇。
“原来你还记得。”陈焕蹙紧眉头,沉吟片刻,“当事人都没有活在过去里,你有必要这样吗,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就叫折磨自己。”
“我哪里比得上某人,现在活得多风光。”许亦菡抬起头含笑说,笑容中似乎有些微的讥讽。
“你早该向我学习的。”陈焕大言不惭地说。
“我想我不用学了。”许亦菡笑了笑,愣神许久说,“有时候,面对比遗忘来得更容易。”
努力要去遗忘的事情,不经意总会被翻起,与其刻意地去遗忘,还不如直面得好。就像许亦菡面对陈焕一样,长期的躲避不是办法,而实际上,在她面对他的时候,事情也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
“这就对了,如果一直让自己陷在过去里,这不是折腾自己吗?”
“你想让我明白这个,所以带我来这儿了?”许亦菡回过神。
“……”陈焕看不透许亦菡的心,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他只是试着去做一些事,兴许有那么一件对他们的关系有所帮助,他看了看秦曼君的墓碑,“在这儿,也许可以让你真正地面对。”
真正地面对?许亦菡来这儿时通常不会待得太久,待久了会多想,每一次的多想都会给她无尽的困扰,萦绕着她,好几天都不会散去。她从没想过自己要在这儿面对什么,这里不过就一张秦曼君的遗像,还有周边荒芜的野草。当陈焕提出这样的问题时,她开始往深层次里想,不只是肤浅地看表面。
这么多年以来,那些在深夜纠缠着她的梦魇,那些模糊而又清晰的脸庞,那些想忘却没有忘记的往昔,一直跟随着她。她想驱赶走,它们却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的身后,让她无可奈何。既然驱赶不走,她就将它们深埋在心底最深的一个角落里,连同陈焕也被她一点点地埋进去。
她知道这样的做法无异于鸵鸟遇到危险时,将头埋进沙土里,本质上是一种自欺欺人。平日里她可以假装那些过往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当她面对秦曼君的墓地时,面对陈焕时,她岂能做到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