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杯
文/林浩文
一
毛毛，是一只长着一双琥珀色双眼，对任何事物都倍感好奇的猫。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亲，在单位附近一个小巷拐角处，买了一个廉价的水晶杯。他说，今天是那女人的生日。父亲在柳城工作。那女人喜欢水晶杯。
调皮的小妹不知从何处抓来了一只黑色的金鱼给羽昊，放在了水晶杯里。
父亲看见水杯里放了东西。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每次在煮饭之后，看看那水杯，然后好像失了魂地端着菜放在桌上。
躺在桌下的毛毛知道在主人享受完后才能吃到那残余的美味食物，闲着无聊，竟好奇地看起圆形水杯中那黑色的金鱼。
毛毛好像觊觎它好久了。
二
柳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之所以叫它柳城，是因为这里长满了太多的柳树。当初来到这里时，给羽昊的第一印象是，绿色。
而在来之前，羽昊就莫名地喜欢绿色。
柳城有两所中学，一所是民办普通高中，一所是升学率让人眼红的私立中学。那时父亲到处打探消息，对唯一的私立中学甚是了解，父亲在询问价钱之后脸上写着无奈的沉默。最后，户口本上印着农民的羽昊还是上了民办普通高中。
零下一度的空气让羽昊单薄的身子有些许颤抖。想到还要接妹妹回家，便骑着略微生锈但速度依然不减的自行车往幼儿园赶。
一路上，柳树分外萧索，或许是要下雨。
来到了幼儿园，和老师打了声招呼。妹妹在老远处就看到了羽昊，看到最亲密的人，眼睛放光，匆匆地跑来。父亲现在的年龄加上落后的知识成了和她沟通的一堵墙。而羽昊，总是软化那堵墙的人。
“跟老师学了什么啊，雅雅？”羽昊抬高了声音，为了不在妹妹面前失去作为老哥的气魄。
“妈妈妈妈mother，爸爸爸爸father。还有苹果苹果apple……”雅雅一脸稚嫩地大唱了起来。
“Mother？mother……雅雅，别唱了，我们回家。回家跳老师教的舞……”
雅雅一脸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无法抗拒羽昊的要求。马上坐上车，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羽昊开始往家里赶。
同样的路，同样多的柳树，却还是让羽昊有了陌生的味道。
羽昊骑着车不时地四处看看，除了昨天有一棵柳树不知被谁砍了，一切好像还是很正常。沿途的风不凛冽，也不柔和。只是一如既往的寒冷。这点，还是让羽昊有了熟悉的味道。回到家，将车停在房外，然后死死地扣上锁。家里较小，没有停的地方，在外面放了这么多年未被偷，也使羽昊渐渐地忘记这世上还有小偷。
领着雅雅来到门前，推开长满枯藤的铁门。门上没有锁。
走进家门，地上有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鞋上镶嵌着水晶的花。还有稍乱的玛瑙色的包。抬头平视前方，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个女人，脸上涂满粉底，手中和脖子上都戴着所谓的名牌。一切是那么熟悉，和她那天离开家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看见羽昊，好像是见到了领导，完全失去了贵族的气息。
当初在她未离开家时，小妹还未出生时，三人住在舒适的商品房里，没有汽车。过着还算小康的生活。早上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她问羽昊早上要吃什么，她帮羽昊买。
羽昊的定力是好的。没有继续想下去。
她把手缩在厚厚的貂皮衣里。嗫嚅着：“小昊……”
羽昊瞥了她一眼，说的话很快省略。看看自己穿的多年前她买的外衣，再看看她身上的外衣，自嘲地笑了一声。不知从哪来的动力，将外衣脱了下来，重重地扔在地上。小妹应该还不认识她，只是今天一直在车上喊着老师教的话，还有纠缠着羽昊问：哥哥，我的 mother，where is my mother？
看着小妹在一旁拽着自己的手，还有茫然的眼睛。羽昊还是收起脾气。
“妈，还知道回来啊。”略微带点挑衅地语气还是说出了口，只是低音的那种，想到父亲可能在屋里。
“这不是来看看你爸嘛。今天也是你妈生日啊。”她眼睛里带着些水珠，小心地说，也不知是雨水滴进的还是自己流出来的，没想那么多。
“生日，一个快四十的老女人还想着生日。来看是假，生日倒是真的啊。来看我们怎么生活啊！”父亲的声音从屋里突兀地爆发出来。配合越下越大的雷雨，算是有些震耳欲聋。
趁着他们还未完全争吵起来，羽昊将小妹领进了屋里。心神不宁地随便找了些玩具给她玩。然后走回自己的屋里，将门关上，但开了些缝隙，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三
毛毛不知何时跑到了羽昊房间里。想去扒拉那水晶杯。羽昊使劲地挥舞双手赶它离开。这次又这样，想来羽昊只是想保护小妹给羽昊的金鱼。但好累，莫名地累。钻进被窝里，还是能听到他们的声音，索性掀开了被子。
四
“你走。”
父亲还是如羽昊一样暴雷的声音。
八年来，一直在女人的伤害中度过。当时住在海城时，母亲改不了赌博的恶习，最后将家里的钱输个精光。在迁入柳城前，就丢下了这个包袱，跟着另外的男人走了。父亲每天去工地工作完后，脸色不是惨白，而是润红润红的。嘴里还叫着女人的名字。父亲是该要爆发的。但羽昊知道他还是牵挂着她。而羽昊呢，内心还是有些天真，如果天真可以在羽昊身上出现，他想，或许，他会选择原谅。
听着门外的声音。羽昊试着让自己平静。翻开书包，将桌上的书一本一本塞进书包。明天要去学校了。在学校的同学看来，自己是一只孤傲的天鹰，无法靠近。羽昊喜欢穿布鞋，他改了习惯。以前唯一的耐克鞋早在来到柳城后便被他穿破了。瞄到最后一本书，里面是羽昊自己的文章，是一行行羞涩的文字。尽管总有人笑骂羽昊非主流，写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字。但羽昊还是继续写，写了锁好。羽昊知道后面的内容不能让他们看了。将它也塞进去之后。羽昊就失去了方向标。羽昊总认为自己是可以镇定的，在小房间里胡乱找事情做。
他们还在说。
羽昊不想停下动作。尽管房间很干净，但还是拿起倚靠在墙上的扫帚，扫起地来。
“小昊，妈错了啊，小昊，叫你爸让我进去啊！”声音透过开了缝隙的门像跟踪炸弹一样轰炸进来。
羽昊僵硬地停住，扫帚落下了手。
想要承认又不肯就此服气，不服气几年来和父亲、小妹在陌生的柳城中走来的一处处心酸。羽昊知道已经没了小康的生活。虽然现在上学的学费还付得起，小妹的教育也还不错。偶尔省下的钱还能在网上购买些便宜的家用品。但父亲却是就此老了。不像那些讨人怜悯的文章一样，长满了什么皱纹。父亲没有皱纹，只是一米六的矮个子是彻底弯了。羽昊以为让父亲每天坚持挺起身来走路，时间长了就能恢复过来。但羽昊还是错了。变形的草再怎么折也是折不回那竖直的样子啊。弯了就弯了……她还是在那里重复着那段话，从门隙里看，父亲拿起了防寒衣还有工地的服装出去了。羽昊体会到父亲的心情，他不想和她再争吵了。岁月久了，情感已经变得无力，哪怕是曾经可笑的举案齐眉。
五
羽昊小心地保护着金鱼。它好像很怕雷雨，蓝色的光透过生锈的窗户打下。
金鱼摇摇尾巴，想要挣脱出水晶杯。
羽昊把它移到了封闭的地方，那里没有蓝光。
六
她好像没办法了。羽昊以沉默对抗，父亲拿工作消愁。不完美，却非常完美。
好久，没有她的声音了。羽昊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门口没有一个身影。她走了。小妹好像在房间待不住了，喊着肚子饿。羽昊突然记起昨天还有饭留下，就做起了蛋炒饭。在羽昊记忆里，自己也只会蛋炒饭。那是初中老师布置的特殊作业，要回家和父母学会做一样菜。而羽昊也乖乖地听了，向她学了蛋炒饭。
小妹像是饿了好几天，摇晃着勺子，一口口吃进去。
泪在眼睛里打转，不能落下来。羽昊还是喂完小妹，将一切清理好，好让父亲回来后能马上休息。
晚上，已是没有做作业的心思。等到十一点，父亲还没回来。刚走出家门口，想到工地上去看看，房间里响起的电话果断地止住了羽昊的步伐。
“小昊，爸晚上不回来了。要加班。明天去学校的钱我放在你枕头下了。雅雅明天我去接，你只管安心上学去。
“哦。爸，她，她是要回来吗？”羽昊结结巴巴地问。
“什么她？说话清楚些啊。算了，这里挺忙，先挂了。”嘀嘀嘀，晚上就在回忆这声音中度过。
七
从那以后，她不再来了。
父亲在云南的亲戚愿意借钱支持父亲在柳城买一套商品房，还有羽昊上大学的费用。
父亲叫羽昊整理好一切，顺便带上那水晶杯，还有毛毛。然后领着小妹，一起迁移到了新家。
“爸，我们住几楼？”羽昊好奇地问道。
“八楼。”父亲回答得很清楚。
“八楼，以前也住八楼啊。”羽昊自言自语，有些失落。
打扫了房间，羽昊将小妹喜欢的金鱼，还有父亲叮嘱的水晶杯，轻轻地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
“小昊，帮爸去买包垃圾袋。”
这里还没有电梯。羽昊是跑下楼的。
一个女人拎着一大袋行李走在羽昊前面。那双高跟鞋，水晶的花。羽昊不相信世界这么小，愣在那里。她径直地走向一辆黑色别克，里面的男人和她打着招呼。羽昊不想再看下去，用力地向左转，跑到超市，气喘吁吁，买了垃圾袋，跑上了楼。
走到房间，一眼看到父亲抽着烟，往窗户望……羽昊好像领悟什么，这柳城不会再有这女人了。
小妹回来了。吵着要看金鱼，羽昊领她到房间。拿出来玩了后，将它不小心落在门外。
八翌日，疏忽，意外。
毛毛终于通过这机遇吃掉了它。他将愤怒泻在了水晶杯里。
走进，不小心碰到了杯子，碎了一地。
然后，毛毛还是用那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羽昊——哐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