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家人都睡不着,围在一豆油灯下看哲麦里老人用牛皮条编织大车的挽套。老人过去每年去撒马尔罕前都要做这项工作。这是一次长途旅行,来回近千里要走好多日子,出发前必须将大车的挽套检查一遍,把散扣的地方重新编好,还要抹上一层油防止走硝。老人手里不停地忙活着,白发在灯光里显得异常的凄凉,不像过去临走时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逗着宝贝孙女:想要什么快说,晚了就不算了。那时候,只要一看爷爷抱出一大堆挽具,法图麦就会赶紧拿个小板凳给爷爷塞到屁股底下,就是为了爷爷回来时捎来的那大包小包的干鲜果品。妈妈也会跑上前来,一五一十地给老人数落着家里什么用完了,什么该添置了,可现在一家人最缺的不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而是骨肉团聚。
哲麦里干完活,拿起编好的挽套抻抻,又冲着灯光看了半天:这趟撒马尔罕还是我去吧。
法图麦爸爸摇摇头:您岁数大了,不能再跑这么远的路了。
老人看看儿子,眼里有几分赞许:家里这大摊子呢?再说,撒马尔罕我比你熟。别人说撒马尔罕死绝了我就不信,那些生意人打仗前早就出城躲起来了,跟他们打交道我比你熟,礼拜寺我也熟。
法图麦爸爸低下头:我不放心路上。
老人站起身:就这么定了,明天给我准备路上吃的,后天我就走。
老人是一家之主,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改不了。直到老人跳上车辕,法图麦爸爸还一个劲儿地相劝,老人一坐上大车似乎就精神了许多,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我有种预感,我会找到孙子的。他用鞭子拨开挡在跟前的儿子,转向法图麦妈妈问道:你信不信?
法图麦妈妈强忍着的泪流了下来:信,我信!
法图麦牵过自己那匹大青马:爷爷,我骑马和您走一段,太阳到头顶时我再回来。
哲麦里老人大声说:好,头前带路。说着他大鞭一挥,三套马车就踏上了去往撒马尔罕的大路,走出好远,老人忽然一拽缰绳停下车。法图麦爸爸不知老人有什么事赶紧追上来。
老人坐在车辕上低着头等儿子跑到跟前,轻轻地叹口气:茉扎伊的爸爸要是来了,一定要好说好道,让他耐心等我一阵。我这次要是找到谢赫我们还是好亲戚。要是……
法图麦爸爸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老人。
哲麦里老人说不下去了,扭过头朝远处看了看,一颗老泪挂上了面颊他回身拿起长鞭轻轻地一甩,随着一声脆响,三匹高头大马迈开脚步,大车迎着早晨的太阳上路了。
法图麦骑着马走在大车旁边一言不发,爷爷也只顾在清晨的雾霭里甩着手里的长鞭,爷俩儿的沉默让空气都为之凝重了许多。太阳终于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露了一下头就又钻进了云缝,霎时就点燃了漫天的云彩。法图麦看了看东方天空升起的朝霞跟爷爷说:会不会下雨?
哲麦里老人看了看天:放心,这条路我过去每年都要走两趟,到哪儿住脚我熟着呢。
法图麦还是有些担心:那都是老年间的事了,这几年不太平。
哲麦里听了孙女的话心里欣慰了许多,他回头看了一眼法图麦,心底忽然涌出无限的爱怜。从小一直爱说爱笑的法图麦特讨爷爷的欢心,最近几年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经常浮现一丝愁苦,倒更给她增添了一份韵致。看到曾经依偎在身边的孙女变成了大姑娘,这倒成了哲麦里老人的一大心病,老人挥了下鞭子回头问法图麦:你说茉扎伊的爸爸做得对不对?
法图麦想起了那天茉扎伊的话低下头去。昔日朝气蓬勃的锡尔河草原如今成了一个垂暮的老人,那些曾经打着马不怀好意地围着姑娘们转的小伙子如今都不见了,随处可见的不是低头顺目的孤儿寡母,就是愁眉不展的大姑娘望着不再灿烂的天空发呆,法图麦不知说什么好了:我说不上。
哲麦里长长地叹口气:不怪人家,茉扎伊等了八年。交换过聘礼又怎样?咱总不能要人家等一辈子。
法图麦看着爷爷轻轻地摇摇头,她明白爷爷想说什么,眼里噙满了泪花:别说了爷爷,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
哲麦里苦涩地咧咧嘴,还能说什么呢?作为老人,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回头抡圆了鞭子打出一个脆响。
初冬的草原没了往日的绿色,到处一片恼人的枯黄,脚下是枯黄的草,远处是枯黄的山,头顶也是被染黄了的天,倒是这会儿的朝霞让爷俩儿心里似乎感到有了一丝希望似的。法图麦望着天空心里默默祈祷着,祈求着迷路的羔羊找到回家的路,祈求着远方的亲人早早踏上归程。
爷俩儿不再说话,只有马蹄的嘚嘚声和着车轮的吱呀声在这冬的旷野里弥漫着。快近中午了,老人停下车对法图麦说:你该回去了,已经出来几十里了,回去晚了你爸妈不放心。
法图麦:不碍事,我回去可以打马跑一段,一会儿就到家了。
哲麦里摇着头:你现在就回去吧,再晚了,我也不放心。
法图麦不舍地站在原地没动。
爷俩儿正在僵持着,一匹大黑马迎面飞驰而来,卷起的尘土腾起老高,法图麦赶紧将马拨离大路让过来人。骑马人一身蒙古兵丁打扮,卷曲的头发和满脸的胡须透着几分慌乱,他两腿夹紧马腹身子往前倾着,手里不停地抖动着缰绳。当那匹黑马和他们擦身而过时,哲麦里明显看到那人注意了一下自己和法图麦,他不由得一愣,顺手从车厢里拿出一根狼牙棒,刚要交给法图麦,只见那匹黑马在他们身后不远停下了。哲麦里老人赶紧跳下车,一手提着狼牙棒,一手抓紧了手里的鞭子下意识地要保护孙女。
骑马人拨转大黑马跑了回来,围着爷俩儿转了一圈停下问了一句:是法图麦?
法图麦点点头,疑惑地看着他:你……
哲麦里一把拉过法图麦,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上去:你是谁?
骑马人猛地从马上一骨碌翻到地上,连滚带爬地迎了上来:爷爷,我是谢赫,我回来了。
哲麦里老人一愣,他还是挥起了狼牙棒:别动,让我看看。
谢赫站住了。哲麦里仔细地端详着从天而降的孙子,老人手里的狼牙棒慢慢地放下了。蓬柴似的卷发凌乱地顶在头上,浓密的络腮胡子也多日未打理了,那副脸盘还依稀有当年的影子。是谢赫,他长壮实了,只是左边的袖筒却是空洞洞地在寒风里摇曳着。谢赫站在那里眼里不停地流着泪:八年了,爷爷的白发已不像当年。你真不认得我了?法图麦也不认得哥哥了?
法图麦眼睛瞪圆了,她盯着谢赫,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又问一句:你真是哥哥?
谢赫点点头。
法图麦又看了看他的袖筒:你的胳膊?
谢赫低下头去,痛苦地咬着牙:喂狗了。
法图麦认出了谢赫,她一把抓住了哲麦里老人的胳膊,大声地哭了出来:爷爷,他是谢赫,是哥哥。
哲麦里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满头的白发颤抖着,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身子突然向下歪去。谢赫赶紧一步走上前来和法图麦扶住爷爷让老人慢慢地坐到地上。哲麦里老人四肢无力地瘫坐在大车旁,过了好大一会儿,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抬手捧住谢赫的脑袋,抓抓头发,拽拽胡子然后,老人慢慢地闭上眼睛,一颗老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喜从天降,悲从中来,这一天注定是个大喜大悲的日子。一家人笑一回哭一回,说不清挥洒了多少喜泪与悲泪。
晚上,爷爷的泪止住了,一家人围在他跟前听谢赫讲述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那年离开撒马尔罕,我们到了咸海。老沙王死后,我们就跟着札兰丁王子又打了回来,到了喀布尔遇上了成吉思汗的从弟失吉忽秃忽,我们八千人把他的三万人都吃掉了,成吉思汗就跟上我们了,一直到了范延城,我们又把他的孙子木图干给射死了。最后王子看成吉思汗的兵丁越围越多,只好渡过阿姆河往南边去了,我们就是在渡河时被蒙古人抓到的。
爸爸瞪着眼睛听着,感叹地说:他们没杀你们就不错了。
谢赫点点头:不知为什么?王子在渡河时,蒙古兵都拉开弓了,可成吉思汗不让射箭。
哲麦里示意儿子不要打断谢赫的话:看来他们都是英雄,英雄惜英雄,这不难理解。
谢赫:我们也跟着捡了条命。后来,我们就被押着去了蒙古,一直走了将近两年才到了成吉思汗的土拉河老营。我们本以为去做苦力的,可不到一年,蒙古人又和西夏国干上了。在攻打黑水城时我被人砍了一刀,攻下黑水城,蒙古人给我包扎了伤口,给我一笔盘缠,又给了这匹马。他们走了,我就开始往回走,好远哪,这条回家的路我走了一年多。
锡尔河草原重又焕发了生机,太阳每天笑着照进哲麦里家的马厩,经过了几年的繁衍生息,马群的数量逐渐恢复,老迈的儿马已经被淘汰,一批青年马成长起来,虽然不及战前的水平,但眼下这个马群比之当年西去咸海时,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要好许多。
哲麦里一家西去咸海的两年,这里的草场得到了休养。原先裸露的沙地又披上了绿装,加上这两年马群的数量还没有完全恢复起来,种群小老人又很注意轮牧,过去沙化严重的地方尽量不赶马群去,只在那里打点过冬的干草,而且老人一个劲儿地嘱咐必须到秋草籽粒成熟才准打草,没了马蹄的践踏,整个草场比当年要好许多。哲麦里老人很满意这算是因祸得福吧。我们得给谢赫留下草场而不是沙地,人还得一辈一辈在这里生活下去。
秋草籽粒饱满后,哲麦里每天把马群赶到水草茂密处,让马吃个够夜里起床更勤。马夜草吃得多,一家人就更忙活。油性极大的秋草把一群马的肚皮很快就撑了起来。所以谢赫回到家时看到的景象至少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只是爷爷满头的白发让他不免心中有些悲凉,他记得当年离开锡尔河草原之前,爷爷还曾以一头乌黑的头发自豪呢。
谢赫虽然一只胳膊丢在了遥远的东方,可感谢真主,牧马人牵缰抡鞭的右手还好好的。哲麦里是个好马倌,马贩子都爱和他打交道,他有一手调教马匹的硬功夫,操持这个马群半辈子直到老来都不愿别人搭手,所以儿子做甩手掌柜惯了,他也很少和儿子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