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阿里和伊斯玛仪知道他的心思。已经开春了,本来札兰丁稍稍有所缓解的心情,又被眼前这场闹哄哄的人喊马嘶尘土飞扬的场面搅乱了。他绕开众人独自一个人爬上坡顶,往沙土堆上一坐,冷冷地打量着坡下面的草场和草场上往来奔驰的马群。
此时还有一位黑着脸的,那就是伊斯玛仪。他看到札兰丁一个人低着头往坡顶上去了,就倒背着手跟了来,慢慢踱到坐在坡顶上发呆的札兰丁跟前:走,阿里家有好吃的。
札兰丁坐着没动,大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有什么好吃的?
伊斯玛仪站在札兰丁旁边往远处的马群看着说:早上两个佃户为了一只羊打起来了,我过去给他们宰了,一分三份,给他两家一家一份,那一份我给阿里送过去了,这会儿说不定快出锅了。
两个人走下那段坡道时,阿依莎正撅着屁股在窑洞里往锅底下续柴呢阿里被呛得流着泪出来,大口大口地咳嗽着:心急不得,肉还没烂呢。
札兰丁看着烟气腾腾的窑洞:在院子里坐吧。
当时挖窑洞时把这面陡坡往下直直切了下来,再加上挖洞挖出来的土往门前一垫,就在窑洞前形成了一块平整的地面,两边还有一段土坡挡着自然就成了一个院子。一开春,阿里瘸着一条腿移来了几棵叫不上名来的小树,到现在还没发芽,不过打眼一看,这里倒像个人家了。
三个人找了个木墩坐下,说起了刚到的马群,札兰丁说:我去年就跟巴根说过,这块草场不适合放马,怎么还给赶了这么大群马来?赶明儿我得找百户长说说去,这样做不行。
伊斯玛仪摇摇头:没用了,这群马呆不了多少日子。
札兰丁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出什么来了?
阿里鼻子哼了两声:要打仗了。
札兰丁看看阿里,又看看伊斯玛仪:打仗?打大金?大汗去年刚回了腾格里,这仗能打起来?
伊斯玛仪说:要是大汗不死,这大金兴许都活不过今年。现在新汗尚未登基,还消停一会儿,等库里台大会一开,大事一定,新汗不搞出点阵仗来怎么服众?我估摸着,不在今春就在今秋,这仗必开。
这顿饭四个人吃得不怎么欢快,倒是伊斯玛仪很快缓过劲儿来,老拿着阿依莎脸上起的一层雀斑开玩笑,听到后来札兰丁才明白这个小婶婶有喜了,可心里装着打仗的事,他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在阿尔布花山集合在一起的十个人,现在只有他和伊斯玛仪、达伍德贝萨以及伊勒纳赤丁四个人还是当年的军户,卡萨尔斯开小差跑了,阿里负伤瘸了,其他的四人都死在了德顺城,连向真主做个讨白都没来得及顾上,有两个连个完整的尸骨都没找到。他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沉甸甸的。现在他是十户长了,手底下还有九个军士,还管着几十家佃户,要是从此不打仗,大家相安无事,哪怕每年多向蒙古输送些羊皮金银也值得。可照眼下伊斯玛仪的说法,这样的日子又要结束了。
就在这顿饭吃过没几天,又有蒙古人赶着一批军马送到这里,伊斯玛仪的脸更黑了。这几年,札兰丁越来越离不开伊斯玛仪了。别看伊斯玛仪胆小怕事,无论是平常日子还是到了战场上都是畏畏缩缩,就像个骟马一样,没有一丝阳刚之气,可他的心机道业还是让札兰丁佩服得五体投地,有这么个精明算计的人在身边,札兰丁办事总有个商议,这里的屯田事务他也不愿多管,一切都交给伊斯玛仪代劳了。
札兰丁送走蒙古人,就想找伊斯玛仪聊聊,心里闷得慌的时候他总想起伊斯玛仪,可出门却被哈欠连天的达伍德给堵住了,达伍德吭哧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牌头,想跟你商量个事。
札兰丁看到他就有些厌烦。这小子一有空就溜出去钻暗门子,像个离群的儿马子野地里疯惯了,时不时地就钻进人家的马堆里搅群,前些日子逗引一家佃户的老婆,差点惹出大乱子,被札兰丁和伊斯玛仪好好地数落了一阵,这阵子不在跟前闹了,也不知又钻到哪儿逍遥去了。他看看达伍德萎靡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有正经屁就痛快放。
达伍德咧开嘴讪笑着:我看上了一个。
札兰丁一听达伍德三句话离不开女人,脸一沉没好气地哦了一声,扭头走开了。达伍德颠颠地跟在札兰丁身后,腆着笑脸说:兄弟别笑话我,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好不容易有个愿意跟我的,你看……
札兰丁站住了,他回头看看达伍德:你看上了?
达伍德愣在了那里点点头:啊。
札兰丁又问:她愿意跟你?
达伍德又点点头:啊。
札兰丁也学着达伍德点点头,然后扭头往坡顶走去,他要找伊斯玛仪没工夫跟达伍德扯臊,走出一段回头对愣在那里的达伍德说:祝贺你。
达伍德愣了愣又追上来:我想……你能不能给我调一个窑洞?我们总不能和伊斯玛仪、伊勒纳赤丁住在一处吧?
札兰丁想告诉他又要打仗了,可一想这还只是伊斯玛仪的猜想,不好明说,就瓮声瓮气地说:自己挖一个去。说完大步上坡去了。
爬上坡顶,再找伊斯玛仪聊天的想法就没有了,他有些可怜起一伙来的这几个弟兄们来了。在他原来一个毡房里住过的几个人,属他岁数小也已经二十五岁了,叔叔阿里和伊斯玛仪一般大,三十好几的岁数了,其他的几个弟兄都是近三十岁的人了,放在平常年间都是娇妻在侧、儿女绕膝的年龄了,可现在却把他们困在这荒凉寂寞的高原上,也真难为他们了。
坡顶上沙枣林子还板着酱紫色的脸,一蓬蓬枸杞枝条却悄然变绿,札兰丁绕过那些荆棘丛生的灌木林子继续走着,沿着坡顶一直走上去,那里有一片茂密的胡杨树林。去年夏天热得正厉害的那段日子他们来到这里没事的时候往浓密的树阴下一坐,倒是一个绝好的避暑之地。胡杨,蒙古人叫它“陶来”,在蒙古和西夏都有生长,札兰丁也是在阿尔布花山时才看到这个奇妙的树种。它有“千年而生、千年而长、千年而枯、千年枯而不倒、千年倒而不朽”之说。不到大漠,不亲临胡杨林,就无从领略胡杨树的神奇。茂密的胡杨千奇百怪,阅尽春秋的树干似苍龙腾越,虬蟠狂舞到了秋天,经了霜的胡杨树叶子变得万紫千红,远远望去,蓝天白云下多彩的树冠让世界变得斑斓起来。札兰丁刚来这里时就对这些感叹不已特别是秋天的时候,他也曾来这里欣赏过,他觉得比见过的其他地方的风景更为壮丽。
可这会儿再来到这里,札兰丁心里忽然生出些许的悲凉。因是刚刚入春,胡杨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那些合抱粗的胡杨树苍劲的树干光秃秃地矗立在旷野里,一截截扭曲的树杈犹如一根根傲骨,又像是一个个伸出的臂膀向天空和大漠宣示着什么。宣示什么呢?粗狂?苍凉?还是悲情?他曾听这里的佃户说胡杨是会流泪的树。既然如此刚强又为什么会流泪呢?或许是高原的荒凉才逼迫它必须生出那挺立的傲骨,被横扫大漠的风扭曲的树干总想回归自己的原态,所以才有了那根根暴起的筋脉,那五彩斑斓的秋叶正是蔑视霜天萧瑟而绽出的笑脸,而那流出的清泪不就是铁骨汉子的脉脉柔情吗?札兰丁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阿里,想到了伊斯玛仪,甚至想到了阿穆尔丁临走时说过的那句话。
按照伊斯玛仪的说法,这些刚来的马匹很快就会被拉上战场,战线往前一推进,这里就成了大后方了。战马一走,在这里重新放起羊群,抱着鞭杆子往这胡杨林里一坐,看着羊群在坡下的草场上吃草,也是一种享受,至少没了蒙古高原的高寒和风灾雪灾。这里或许还算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阿里和阿依莎摆出了一副就此安家的架势,是不是也该把阿茹娜娘儿俩接来了?
想到接阿茹娜,他这才想起刚才要找伊斯玛仪聊什么,他转身回头往坡下走,半天见不到伊斯玛仪的影子,一定去阿里叔叔那里了,札兰丁溜溜达达奔阿里家小院来了。
伊斯玛仪果然在,正和阿里脸对脸坐着聊天,阿依莎在一边闷声不响地做着针线活。札兰丁走过去先看了看阿里移来的小树枝梢有些变绿了,这才凑到跟前对坐在木墩上的阿里说:我想再去趟蒙古把阿茹娜接来。蒙古草原也该入春了,雪化净了他们就会进夏季草场,我去好找一些。
阿依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其实她的身子和以前比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让伊斯玛仪从她脸上的斑点看出了端倪,她也就不再对他们隐瞒了:我真盼着他们早点来,阿茹娜来了,我就有主心骨了。
阿里摇摇头:你走不了了,战事近了。
札兰丁坚持着:这里有伊斯玛仪照料,我去去就来。
伊斯玛仪说:他们不会放你走的。再说,这时候还是让阿茹娜留在蒙古好,对你对她都有好处。
阿依莎见阿里和伊斯玛仪都不同意札兰丁去接阿茹娜,扭头进窑洞去了,有些不高兴地嘟囔着:就算是打仗,还是一家人呆在一块好,互相间还有个照应,你们男人就是心狠。
札兰丁心存感激地瞅着阿依莎走进窑洞门,他知道婶婶受过不少的苦对于家的渴望比谁都强烈,他和阿里以及伊斯玛仪又何尝不是如此,其实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件事一直在犯嘀咕,就垂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我心里还有点惦记咱那锡尔河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