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直接从学校的大门冲了出去,留下一地稀稀拉拉的血迹。罗平问我,怎么了?教导主任咬你们的?我说,哪儿啊,是你家潘然自刎未遂。这时候听到谢军在我们前面大喊起来,潘然!潘然你手指怎么回事潘然!被教导主任咬的?罗平也被问的一惊,说,他手指又怎么了?我说,被他自己剁了。我们快去医院,应该还来得及。你身上有没有带钱?罗平说,带了,不多,我们先去,我让燕子送过来。我点点头,加快脚步。没几分钟,四人就一阵寻死觅活的扎进了鼓楼医院。
这里算是南京最大的医院,我还在这里度过了半个月的卧床时光。小学的时候我胸闷气短,辗转难免,我妈就带我去了儿童医院拍心电图。拍的时候医生说,小朋友,你要呼吸均匀,脑子里不要想东西。我听了医生的话,开始把脑子里的东西赶出去。我赶走了麦当劳的巨无霸,小摊子的辣条,塑料盒里的乐高玩具,望风台上的晚风夕阳。我脑海里就剩下一个沈平平清瘦的身影。我走近她,看见她脸色白皙,锁骨深重,裙裾安稳。她望向我脑海的空白,问:“你要我离开么?”
我支支吾吾的回答:“是医生他……”
她望向我的眼镜,问:“你真的要我离开么?”
“我要做检查,我胸闷,呼吸疼,睡不着觉。没准就是想你想的胸闷,呼吸疼,睡不着觉。我不做检查,就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就会很快死掉,你就真的要离开了。我做了检查,就能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就能吃药,把病治好。病治好了,你就一辈子都不用再离开。”
“所以,你还是要我离开?”
“就离开一小会儿,让这个白头发老东西检查完我的心脏,一小会儿你就回来,不行么?”
沈平平静静的看着我。我脑海里有风的时候,她的发丝不会被吹起。我脑海里有阳光的时候,她的皮肤不会渗出汗珠。我每一次进入思绪,看见的都是同一个毫无改变的沈平平。她从进入我的思维开始,就成为了我脑海里的绝对存在。我所想到的一切,都不会对她有丝毫影响。她静静的看着我,说:“不行。”
医生“咦”了一声,对我妈说:“奇怪啊。你儿子的心电图,不像一个10岁的男孩儿的。”
“那像谁的?”我妈着急的问。
“像个成年人的。”医生认真的说。
我妈懒得听儿童医院的医生故弄玄虚,胡说八道,于是带我来了鼓楼医院。这里的医生果然专业,用听诊器听了听,用木棒压着舌头看了看,问了我几个问题,就说:“心肌损害,住院。”我妈一听查出病因了,大喜过往,立马去办住院手续。我问医生:“心肌损害是什么病?为什么我会得?”医生说:“你心眼多,把它累着了。”
为了潘然的手指,我又回到了鼓楼医院,故地重游,物是人非,鼓楼医院的大堂挂号处依然门庭若市,熙熙攘攘。这里吸引了全江苏的大小病患。冗长的队伍里有人站着吃饭,有人蹲着拉屎,好不热闹。我一看这不行啊,这等排到我们,潘然的手指都发芽了。就随便揪起一个送药的小护士,把塑料袋往她面前一举,露出血琳琳的半个指头。小护士面容姣好,嗓音美妙,尖叫过后整个排队大厅都安静了五秒。我一手举着手指,一首捂着耳朵问她,姑娘,我们能插个队么?那姑娘惊魂未定的点点头,问,你们来了几个人?我说,人多,四个呢。她说,你赶快带着病人先去4楼找外科大夫,立刻麻醉做手术,留一个人在这儿挂号,还有个跟着你们,照应一下。我说,谢谢菩萨,潘然我们快上楼。谢军你也来。罗平,你在这排着队等燕子?罗平做了个ok的手势,让我们快往楼上滚。
我拿着断指当令箭,披荆斩棘横行无阻,一路插队到一位春风满面,非常富态的老医生面前,说:“大夫,快救救我朋友吧,这是他的手指,你看,都臭了。”门外有不服气我们插队的想进来讲理,被谢军一眼瞪了出去。老医生看了看,并不慌忙,问道:“断指啊,断了多久啊?”潘然说:“没多久,不到一刻钟。”老医生啊了一声,说:“那没有事,不会臭的。”潘然说:“大夫您别开玩笑了,快给我接上吧。”老医生说:“好啊,小胡,你来带他去手术室,我准备一下马上就来。”又对我和谢军问道:“小伙子,你们俩,谁是家属啊?”我说:“都是都是,我是爸,他是妈,您快去手术吧。”老医生说:“好好好,小伙子真爱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是妈呢?他也是个小伙子嘛。哈哈哈哈。”然后颤颤巍巍的走了出去。我们目送潘然被护士带走,顿觉这个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欠揍。
手术室的灯很快亮了起来,我们坐在门口等待。二十分钟之后罗平走了上来,再过了一会儿燕子也迈着小步走到罗平身边。等人坐齐了,我们就正式开始吹牛逼,我给大家讲述潘然在十三中的一系列英雄壮举。正红旗招展的说到高潮处,大家的脸色突然暗淡了下来,燕子朝我努努嘴,我回过身去,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摇摇欲坠的踩着楼梯走向我们,带着一副粉红的眼镜,眼神极为暗淡。一见到我们,就象尿急了一夜终于找到了厕所,奋不顾身打开水龙头,眼泪哗哗的流。
燕子一把把陈海棠搂住,说:“妹妹你别担心,他们来的及时,一会儿就给潘然接上去了。”
谢军也说:“对,嫂子你别担心,医生亲口说的,才剁了十五分钟,臭不了。”
陈海棠立刻从涓涓细流转成哇哇哇的放声大哭,嘴巴闭都闭不上。罗平说:“谢军同学,以后记住,我们的嘴负责说话,你的负责吃饭就可以了。”
陈海棠用力摇了摇头,从哭声里挤出一句话来,她说:“我是骗他的,我是骗他的。”
燕子边给陈海棠顺背边说:“妹妹你先别哭了,不哭了我们慢慢说。”
罗平却皱了皱眉,一下子蹲在陈海棠面前,问:“你是骗他的?你骗了他什么?”
陈海棠抹着眼泪边抖边说:“我没有要被开除,是巢老师让我这么说…骗…骗潘然,让他不要再来找我的。”
谢军问:“潮老湿?潮老湿是什么东西?”
陈海棠说:“就是我的教导主任。”
罗平把燕子推开,用双手扶住陈海棠的肩膀,问:“那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为什么要骗潘然?”
“巢老师答应我,只要我这么和潘然说…然后和他断绝关系…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暂时不告诉我的家长……也不会给我处分……”
“所以潘然 冒着被送到派出所的险,低三下四的给那个畜生鞠躬,最后还剁了自己的一个手指,全都是为了你和你的老师编的一句瞎话?”
陈海棠又哭的张大了嘴,连哇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摇头晃脑了好一阵,才说出口:“我不知道他会这样,我不知道……”
燕子责怪道:“罗平,你怎么能这么说?”
罗平对燕子说:“你闭嘴。”然后继续扶着陈海棠的肩膀对她说:“姑娘,你听好。我要你回去之后打电话告诉潘然,你的巢老师做到了答应潘然的话,所以你能继续留在十三中上课。但是你们有缘无分,从此永别。关于什么你和教导主任之间的狗屁计划,一个字也别让潘然知道。听懂了么?”
陈海棠用力的点点头。
“好,现在趁我们几个把你卖了之前,给我滚。”
陈海棠猛然抬头,张大了眼睛看着罗平,小黑眼珠子直颤。
“听得懂人话么,我说,给我滚。”
燕子一下子从椅子上蹬起来,往罗平身上扑去。罗平猝不及防,放开陈海棠,被推了个趔趄。燕子狠狠瞪了罗平一眼,又把陈海棠搂在自己怀里,坐了下来,说:“妹子,你别怕,一会儿潘然就出来了,你想和他说什么,你就自己和他说。你们俩的事情,轮不到这帮大男人插嘴。”
罗平对燕子说:“你个女人懂个屁。现在还在上课,这个女人又为了潘然跑出校门。到时候教导主任一来火,再要开除她,潘然的手指就他妈白剁了。”
我们一听有道理,就随声附和。燕子也看着陈海棠,问:“你就这么出来,没关系么?”
陈海棠在燕子怀里,冷静了许多。她理了理头发,看着地板说:“没关系了。本来,巢老师只是从咨询室的李老师那里知道了我和潘然的事,而且,也不是李老师主动告诉她的,是她逼着李老师说的。 这段时间我和潘然好,巢老师表面不说,其实一直盯着我。那天她看到我走进了咨询室,当晚就去找接待我的李老师要录音带。 我们的心理咨询室从学生进房间起就必须开始录音,当做资料存档。李老师不给,巢老师就威胁他,让他好好考虑,是不是想因为我丢饭碗。李老师没办法,就把录音带给她了。后来,他特地偷偷的找到了我,给我道歉,让我不要恨他。其实我一点都不怪他。后来,巢老师就单独找我谈话,让我把潘然骗走,这事情就算过去了。我真的没想到潘然他会为了我做这些……现在潘然到我们学校一闹,所有人都知道我和男人上过床了……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是个坏女孩,我肯定没法儿在十三中呆下去了。今天看了他最后一眼,我会让爸爸帮我转学,转的越远越好。”
陈海棠说完,我们面面相觑,很久没有人再说话。我觉得四肢无力,背后发凉,浑身每个器官都感到恶心,都想要吐出点什么东西。事后罗平和我说,当时他整个懵了,甚至想要向陈海棠道歉。可是做错了什么,他不知道,所以他死都张不开口。再后来有个电影叫《让子弹飞》,里面的张麻子有句台词,说的是“现在我才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土匪。就是因为和这帮孙子玩儿不起。”我觉得,罗平当时想说的肯定是:“现在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上不下去学,就是因为和这帮孙子玩儿不起。”
一个小时之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潘然被推到了临时病房里。燕子赶走了所有男人,和陈海棠两人留下来陪潘然。当天晚上,我们窝在龙少爷心神不定,郁郁寡欢之时,燕子领着活蹦乱跳的潘然回来了。断指成活的很好,明后天去排除血管危象,以后每天去挂两次水,两周后就可以拆线了。
我们问燕子,后来粉眼镜怎么和潘然说的?燕子说,小两口见面的时候我就去撒尿了。
我们又问潘然,后来陈海棠怎么和你说的?潘然说,实话实说呗。
潘然说,这没有什么。陈海棠不会后悔和我上床,也不会后悔骗我分手。我不会后悔去学校闹事,也不会后悔剁这个手指。我和海棠真心相爱,爱的轰轰烈烈,分的惊天动地,我们的爱情特别完整,我们的青春特别完整,我们谁也不欠谁,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欠我们。
罗平说,说的好。不过早知道粉眼镜要转学,当时真该把那个教导主任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