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咱们到了”帘外青竹恭敬道。
红袖为她细细整理了衣襟,又仔细查看了妆发,这才扶了孟笙歌下了马车。
孟笙歌抬眼一看,头顶便是那笔墨横姿的两个大字——“洛园”,匾是上好的梨花木,旁印天子圣鉴,其中真意自然不用言说。
从此处开始,便要谨言慎行了罢。她看看身旁红袖,心中暗暗思忖道。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正是春分三分,水草同色的好时节,一路走来随处可见芳菲,她驻足停在一株送春杏梅旁,细细嗅着花香,阵阵疏散而洁净的香气幽幽的,一缕缕飘散着,梅枝修长,美人如玉,在旁人看来倒是一副绝好的风景。
想到从前同柳之言游园的旧时光景,再看如今,已是大不相同。
春光虽依旧,怎奈物是人非。孟笙歌心中又是蓦地沉了一沉。
红袖见她出神,想起临行前孟氏叮嘱再三,便出言提醒道“小姐,公子女眷们好像都在那边,咱们要不要也过去瞧瞧?”
“不必了”。孟笙歌冷冷看着不远处那一团锦簇,看似热闹却不免流俗,虽是言论风生,亦有几个相貌堂堂的华服公子穿梭其中,可在孟笙歌看来不过尔尔,一众少年公子同那些虚伪得紧的闺阁千金假意奉承、阿谀逢迎,这样的做派实在非她所愿。
况且她孟笙歌要嫁的男子,即便不是那血战沙场经天纬地的大英雄,也必定是个举世无双出类拔萃的翩翩公子,定不会是那种混迹于脂粉堆中的庸庸碌碌之辈。
若是有缘人,又何必这般相求,若是无缘得见,亦是天意如此。
她亦只有一个一生,断然不能付与不爱之人。
不过是等待而已,反正她孟笙歌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性。
环顾园中美景如斯,她缓缓转身对红袖道“不必跟着我了,我自己去园中转转”。
红袖却是以为自家小姐想通了,怕她在诸多不便。都肯答应在园中走走,她又岂有拒绝之理。
“既是如此,我便在门口等着小姐”说罢一脸痴笑看向孟笙歌。
孟笙歌转身欲走,回头再看红袖,仍是痴痴的朝着她笑,心下暗嗔一句“傻丫头”,于是便含笑款步朝园中那片梅林深处走去。
一阵香风袭过林中便是落英纷纷,层层落蕊早已将那园中小径藏得不知所踪,再回头看来路亦是一地柔白,孟笙歌一时也迷了道,忽听得林中好似有潺潺流水声,便顺着那声音源头走去。
她提起裙裾,莲步轻移,汩汩水声愈发近了,却有男女窃窃私语之声从不远处传来,想必是哪对小儿女以为这林中人迹罕至,在此卿卿我我,只是自己迷了道一时也不知该向何处,不如待到他二人离开再做打算。
她脚步一转,忙侧身躲到那重重花树之后。
那男声温和醇正,却又脉脉含情,听着倒是相当舒服,却也···相当熟悉。
“安宁,如今我刚入朝堂,新官上任,正是与人往来之际,如今圣上垂暮,党争正盛,成败兴废恐也就在此一举。我今日所谋之事,不过为你我将来求一个安稳,若不早作谋划,届时朝局风云变幻,又如何保全你我?你知我心意,我也断然不会让你受委屈,可如今我在朝中羽翼未丰,未成气候,大婚之事还是暂缓为好···你放心,过些时日,等我在朝中安定下来,必以三书六礼迎你为妻”。
“之言,快莫说了,我怎会不知道你,我心中自是信你,何况大丈夫以天下为志,我又岂会阻拦于你?父亲那边我自然会去相劝,他无非也是怕你委屈了我···”
那温正之声却突然低哑,“安宁···纵有弱水三千,我亦只取一瓢饮”。
一阵轻微窸窣之声,伴着女子一声轻笑,便没了声响。
孟笙歌却是心中骤然一痛,仿佛被抽光了全身气力,虽瞧不起自己,可心中却还怀有一丝期待。
天下难道就他柳之言一个“之言”么?
她不信,她不信!她的之言怎么会对别的女子这样的海誓山盟?
她扶着花树,微微倾身探出头去。
只一眼,便是天崩地裂。
雪樱花海之中,一对男女紧紧相拥,青衣萧瑟,粉衫娇艳,落蕊如絮纷纷扬扬将他二人衬得如画一般,那环绕的双臂,紧贴的唇舌,空气中暧昧而迷醉的气息···此刻一帧帧一幕幕全部映在她簌簌泪光的迷蒙之中。
明知不能看,不该看,却好似定住了一般,双脚再难移动半步。
多少个日日夜夜魂牵梦绕,如今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眼前,依旧是同样挺拔俊朗的身姿,清俊如玉的面容,说着那样好听的情话,温言软语,拥她在怀,与她耳鬓厮磨,唇齿交缠,做着她梦中都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只是那个“她”却不是她,是天之骄女的安宁郡主,不是她孟笙歌。
她多想冲出去质问他一句——“那我呢?我又算什么?”可她知道,她不能,她甚至没有资格。
他怀中软香温玉本就是他御笔赐婚的妻,天下皆知的姻缘,而她,一无所有。仅剩的那一点点回忆的影子,也在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蓦地涌了上来,仿佛整颗心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无法填满,连呼吸也凉到骨子里。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可笑。
她微微颤栗着伸手捂住双唇,转身扶上身旁枝干,十指却是不知何时已经蜷成一团,身子也不争气的踉跄两步滑落在地。
原来她孟笙歌的一腔柔情,竟会被人这样弃如敝履,她自以为是的骄傲,也毫不留情地被践踏在地。
到头来,还是怨她,有眼无珠,芳心错付。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已是一片寂静,孟笙歌才从神思涣散之中片刻回神,而方才你侬我侬的二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花瓣,又细细整理了一番妆发,强作镇定向着溪边走去。
本就是草长莺飞桃红李白,洛河亦是冰雪初融,颇有流水淙淙之感,加之岸上纷红骇绿,河面流水桃花,真真应了那句“景不醉人人自醉”,孟笙歌却无心于这阳春美景。
她站在溪边,怔怔的看着水中倒影,亦是皓齿明眸,眉目如画。
之言,之言,我比她究竟又差在哪里?静默良久,终是又无声落下泪来。
却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萧声,只初初入耳便觉清亮圆润,细细听来,竟含些许悲凉沧桑之意,时而悠悠荡荡恍若清风拂面,时而宛转曲折更显情凄意切,只一扬一抑之间便生出一种摧人心肝之感。
孟笙歌不由喃喃道,“原以为我今日伤心如斯已是肝肠寸断,黯然销魂,却未曾想到天下还有人心中苦涩至此”。
脚步仿佛不受控制,径自寻着那萧声起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