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大雪又开始下了起来,随着莫萨尔人艰难跋涉的步伐,这雪一停不停的直下了三天三夜,冰原雪野顿时圆润了许多,雪层更增厚了几尺。
莫萨尔人迁徙期间,蓝柠一直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在类似于雪橇的工具上拉着前行,身边有坐着看守她的妇女,风大雪急,走一程周围的妇女们便用兽皮往外清理积雪,蓝柠的手脚被兽皮不松不紧的捆住了,她只能躺在雪橇上让人拉着走。
从遮雪的帽檐下看到外面纷纷扬扬,似乎将永不停息的大雪,蓝柠的心一层层得凉下去——不停歇的大雪标志着冰原最艰难的日子即将来临,而缺少食物的摩萨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追到莫萨尔人,不追就没有过冬的食物,追到首先有的是一场血战,血战之后谁生谁死还说不定,她想起吉亚因为节食已经有些干枯的面色,心里对身边这群沉默着、只知道拉着偷来的食物拼命走的莫萨尔人既痛恨又有些鄙视。
十天之后,在狐狸般狡猾敏锐的都铎的带领下,莫萨尔人选定了一个新的住址——一处被积雪半埋的丛林中心。
高大的生长了几十年的树木遮挡了寒风,四周平坦空旷,不用担心雪崩。地下是坚实的地面,也不用担心积雪过多导致地底的冰层崩裂,沉到冰水里。
莫萨尔人停了下来,开始搭建营帐,安放食物。
蓝柠嘴里的兽皮被掏了出来,人也被解开了束缚,带进了一座新搭建的宽敞的帐篷里。现在莫萨尔人应该已经不怕她逃跑,但依然有人看守着她,大概怕她知道了他们埋藏食物的地点。
在风雪中走了这些天,蓝柠其实已经不用看守了,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她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冰原人,在冰原上生活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多少次体能上接近垮掉,都是靠着意志支撑了过来,又因为那时候身边有的是所爱的人,情况也自不同。
而现在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因为冰原环境恶劣,她又一直小心的节着食,身体本来就虚弱,这半个月来一刻不停的雪中走路,便更加拖坏了她的身体,妊娠反应什么的已经没有了,微微显形的肚子看起来也不像个健康孕妇。
层层包裹的兽皮打开来,她整个人就像个被揉搓坏的洋娃娃,苍白憔悴,恹恹弱息,虚弱的不像样子。
看到她这个模样,都铎的脸色也很差,眼睛里有一丝懊恼和微微不忍的神色一闪而过之后,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命令几个女人在新帐篷里熬肉汤,先给蓝柠暖暖身子,改一改气色。
几个女人察言观色,都小心的答应着下去了。
再看蓝柠的神色里,便都带了些丧气——莫萨尔人里面没有专门的巫医,他们劫持蓝柠来的另一个目的,也许就是为了留她给部落里的人看病疗伤。
巫医自己病的朝不保夕,自然也没空给他们看病,因此这新帐篷里静悄悄的,只有熬汤的女人忙碌的身影和外面簌簌的落雪声。
蓝柠躺在兽皮垫子上,神智其实是有些模糊的,很有些时刻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离了这里,又回到了有着温暖被窝和迷人花香的那个世界,不能说无忧无虑,至少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对照现在的条件来看,是快乐的一塌糊涂的活着。
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的快乐,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不舍,她想起已逝的蓝斯,想起依恋她的吉亚,想起负重又体贴的图鲁,单纯又深沉的感情,也许她在那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一辈子也找不到。
恍恍惚惚,飘飘渺渺的想到这些,身上似乎也有了些力气,半碗温热的肉汤灌下去之后,一股带着力量的热流顺着血管流遍她的全身,身体似乎不再那么四分五裂的难受,她在昏昏沉沉中渐渐的睡着了。
外面,风雪依旧,在这样的天气搭建帐篷是个体力活,几个男人一组以大树为支撑用力的将兽皮固定住,有些人家不愿意住在地面上,便开始挖地下洞穴,过冬最保暖最安全的,还是雪层下的古老洞穴管用。
地面上最终只扎了四五个帐篷,有作为部落聚会用的,有作为处理猎物时用的,也有些临时帐篷是作为女人们聚集,做一些只有在有光线的地方才能做的事用的。
其他的便都转到了地下洞穴里。
蓝柠病弱,时时有流产的危险,都铎依然将她留在帐篷内看守,每天只喂她喝进流质的肉汤鱼汤,她也只能吃得下这些。
莫萨尔部落的食物是全部共有,每天到了进食的时间,洞穴里的人便来到地面上的大帐篷内,食物被摆上来,在大家面前均分,进食完毕再各回各的洞穴。
在过严冬的时候,人和动物看起来区别并不大。
而都铎,对食物的控制是很严格的,也许是他真心希望每一个莫萨尔人都活着度过严冬,也许只是他知道,只有控制食物,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控制住一群人。也许这两个原因各占其一。
都铎每天都会到蓝柠的帐篷内去看看情况,这样的时候蓝柠一般还在昏睡,苍白的脸颊,瘦弱的身形,她已经同他初见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她怀的却是别人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可能要拖垮她的身体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都铎很希望蓝柠肚子里得孩子能流掉。
每天他坐在帐篷里的时候,阴郁的面容之下便是这样的思想,蓝柠即使在昏睡中,似乎也觉出了危险,常常本能的用手臂护住腹部睡。
千年矗立的雪峰,万载不变的冰原,漠漠的风雪中,人类是何其的渺小,怀孕的虚弱女人躺在敌人的帐篷里,她的族人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饥寒交迫的他们是否还存活着……
又过了六七天之后,蓝柠略好了一点儿,已经能坐起来进食了,看守她的女人对首领总是特别对待这个摩萨女人心下很有些不满——她不是处女,她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她是摩萨人的妻子,有了这三条,这个女人不论是做莫萨尔人的巫医还是做莫萨尔首领的妻子,都是不合适或者不够资格的,她们不明白首领都铎心里是怎么想的。
蓝柠终于不再一天到晚昏睡,有力气坐起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问旁边的人她昏睡了几天,她要算一算摩萨人的还能夺回食物的希望。
她好些了的消息被报告给都铎,黑发男人下午便来帐篷里看她。
蓝柠现在看到都铎是相当的平静,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为了自己部落,抢了摩萨全部食物的仇人,因此她见到他连话都不想说。
看到蓝柠虚弱的拥坐在兽皮垫子上,看到他进来,只望了一眼便淡淡的转过目光,静静的望着帐篷外的大雪,脸上没有仇恨,没有悲伤,也没有焦躁或者愤怒,只是眉宇间有一丝丝淡淡的担忧,合着那乌黑的瞳眸,仿佛没看到他的存在一般,只沉浸在她自己的忧心里。
都铎的脸上便有一丝烦躁闪过,他在帐篷里走了几步,在离蓝柠远远的兽皮垫子一角坐下,本就不善言辞的人,也沉默着望着门外的飘雪。
下午难得的一段没风的时间,真正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从天幕落下,在地面上很快就积起一小层,看起来很惊人。
两个人这样沉默着各坐在帐篷的一侧看雪,看起来倒也和谐,蓝柠此时不说话,其实还是因为身上没力气,嘴上便有些懒怠动,她微微皱着眉头望着外面,一会儿想想图鲁,一会儿想想吉亚和奴姆,一会儿又想想没了食物的摩萨族人,感到腹部的微凸,更加担忧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保得住。
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她苍白瘦弱的脸颊上担忧的神色毕露。
一会儿都铎忽然起身出去,回来的时候抱进来一些干燥的树枝,将树枝放进本就有余烬的火塘里之后,男人并不是很熟练的生起了火,又从他的随身口袋里拿出了几颗黑乎乎的坚果,放进火里烘烤。
一会儿一股香甜的味道便弥漫在了帐篷里,与以往部落里常吃的像栗子一样的坚果的味道不同,这味道酸酸甜甜的,闻起来让人口里便忍不住生了口水。
蓝柠亦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向篝火这边望了望。
都铎将烘烤的适当的坚果拿出来,果皮已经崩裂,露出里面玫瑰色的果肉,芬芳的气息更加浓郁了。
他小心的将果壳剥下,摘下一枚半干的树叶放果肉,一会儿就剥完了,四五枚嫣红的果实微微的流着蜜和色的汁液,被包着树叶放在了蓝柠脚前。
“这种果实我吃过,没有毒”都铎放好果子说,眼里是一本正经的神色。
蓝柠只看了看,病人的食欲其实了了,对吃的,即使是再诱人,香味儿再浓郁,也不会太有兴致,她现在是他手中的囚掳,这个男人眼中的张扬和跋扈常常使她担心肚子里的孩子。
因此她望了望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男人单腿着地蹲坐在她面前,琥珀色的眼瞳常常使人看不出他的神色,就那么淡淡的在她脸上审视了一番,似乎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男人微微的失望,垂头看了那果子一会儿之后,他迅速的站起身来,走了。
这是蓝柠病稍好之后两人第一次在她清醒的状态下见面。
掐算完离开摩萨部落的日子,蓝柠对图鲁他们是否还活着已经没有了多少信心,更对还能见到摩萨人失去了希望。
如果不是肚子里得孩子,她此时可以说是对冰原生活已经了无生趣,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多少了……
敏锐狡猾如都铎者,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精神状态,。
男人离开帐篷之后,对在另一座帐篷里待命的、平日负责看守照顾蓝柠的女人下了新的命令,大意是要预防蓝柠轻生。
走出帐篷来,男人在雪地里立住脚,又望着住了蓝柠的帐篷沉思了一会儿,才面带忧色的转身去了。
蓝柠有一半的心是希望身体快好,好了她才有可能生下孩子、活着见到也许还活着的图鲁等人。
但病好了,她也担心都铎会做什么对她不利的事,都铎待她的态度她也不是傻子,她能看出他对她的身体有兴趣,尽管她不能肯定她大了肚子之后他依然有兴趣,但他也有可能会让她的大肚子消失……从这一条上来讲,她又希望自己这病一直生下去。
两相权衡,在这帐篷里被看守的状态中,她的身体渐渐复原之后,她并没有立即露出康复的模样,还是延续着病中的习惯,经常躺着,不大说话,经常睡着等等。
而都铎,在看到她脸色好转之后,琥珀色的眼瞳微微转了转,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依然保持每日来看她一次,这点让蓝柠稍稍放心。
都铎的行事风格和图鲁或者扎力完全不同,如果说摩萨部落习惯的是以德服人,那么莫萨尔部落则完全是强者为王,首领必须有绝对的权威和无人能比的强悍野蛮,甚至心机。
这一点,都铎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也就难怪莫萨尔人无论老幼都对他十分服帖。他在部落里说一不二,有他在的地方,其他人都是屏息敛气,毕恭毕敬的,莫萨尔的首领,有点像魔王一般的存在。
同摩萨部落合并的时候,蓝柠丝毫没有感到莫萨尔人里面是这种氛围或者传统。
——如果早一天发现他们这样有纪律,这样的臣服于都铎,也不会有今天这场灾祸。或者,摩萨人根本不会准许他们合并进来吧。
这就是莫萨尔人的高明之处,或者说是都铎的高明之处,相处了几个月,大家竟都没有看出来他是莫萨尔人的首领,更没有嗅到莫萨尔人那不可融入的心里有着这样的打算。
如果不是给那女人接生,使蓝柠二次见到都铎,以至于记住了他的面容。以前她甚至不怎么留意部落里有都铎这么个人,尽管他长着很引人注目的琥珀色眼瞳和黑色的直发。
他是怎么收敛起自己身上的强大气场,做到人人都不留意、毫无存在感的存在着的呢?
看似溃散的部落,实际上有着完美的计划,发现了摩萨这个天堂一般的所在,狼一样的人住进了摩萨的花园,狼王将自己装扮成最荏弱最普通的那一只,遮盖了面容,每天和花园的主人们一起出猎,一起进食,收敛起自己的利爪,掩盖掉自己锋利的目光,压抑住自己的才华,他想将主人的花园偷掉……
也许,这是当时饥饿的莫萨尔人在初遇生活美好的摩萨人的时候,才有了这样一闪而逝的灵感,一闪,但没有逝,被魔王都铎抓住,将它细化成了具体的行动。
所以,这一天摩萨人醒来的时候,发现客人和花园一起不见了,莫萨尔人可以活下去,而他们沉进了地狱。
弱肉强食,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的残酷和不留余地……
蓝柠这些天脑子里尽是这样的胡思乱想,但她也本能的感到了身边这个看似张扬的男人心里的可怕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