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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故事:彼岸传奇(3)  

晚宴 ◎文/李晁

高原小镇在夏日阳光中倦怠而又慵懒,那条穿镇而过的河流把镇子一分为二,深蓝色的河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倦翻着白色的浪头朝下游逶迤而去,沙滩上的人支起了硕大的遮阳伞,花花绿绿的游泳圈散布在水中,孩童们的脑袋不时从水中钻出,惊吓着一群群路过的鹅。

胡安是午后从高速公路上下来的,他背着一个双肩包,在走下那个收费处时,因为河风的关系,他的衬衣边角高高地扬起来。酒楼前的街道湿漉漉的,才洒过水,车辆过去之后,再也扬不起张牙舞爪的灰尘了。一些姑娘坐在遮阳篷下,跷起双腿,眼神散乱地四处逡巡,瓜子在她们嘴中不停剥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胡安走在酒楼制造的阴影中,离那些姑娘更近了,一只卷毛狗朝他望了望,连吠的力气也没有。他绕过一辆正在清洗的车,由于水压过大,水雾仍然笼罩了他,使他感到一阵短暂的凉爽。

他终于走出了这条长达百米的街道,阳光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它炙热地打在胡安身上,使得汗水瞬间冒了出来,沿着鬓角朝地面坠去。正在胡安仔细辨认小镇时,几辆摩托车从不同方向朝他靠拢,一些吆喝首先到达,喂,伙计,要搭车吗?去哪儿啊?

胡安望着他们,看见他们裸露的上身,微红的肩膀,还有期盼的目光,摇了摇头,用一种他们能听懂的方言说,不用了,我晓得路。

摩托车又回到了阴凉处,耀眼的街道上只剩下胡安一人,他拐下一条街,两旁的行道树洒下斑驳的阴翳,三两孩童在追逐一只肮脏的足球,一只更加肮脏的流浪狗飞快地躲避着,生怕被足球击中。

胡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时光倒转了十年。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也曾在这条街道上不知疲倦地飞奔。他路过一家邮局、一个旧书店、数个西瓜摊,插进医院旁的一条小路,这条由石阶构成的潮湿阴暗的小路将带他回家。

穿梭于散落在斜坡上的老式房屋中,胡安放慢脚步,这些外表千篇一律的黑红两色楼宇还是爷爷修建电站时保留下来的,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它们依然耸立在这里,虽然看上去残破不堪,但人们的生活却没有改变。

胡安的家,曾经的家,在一片小树林的后面,在依山而建的所有建筑中极其醒目,它是一栋红色的长方形砖楼,上下两层。当胡安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出现在一个小坝子里时,却没有发现前方的树林,那条通往家的小路也不复存在,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崭新的水泥路。看得出来,水泥路的修建拆迁了不少房屋,而那栋红砖楼却幸运地保存下来,胡安遥望着它,往事纷至沓来。

来到了楼房下,一条干燥的石阶接连到水泥路上,胡安踏了上去,走到一半与一个熟悉的面孔相遇,是多年前的一位邻居,这位邻居盯着他,用一种审视外乡人的目光审视他,最后爆发出一句,你是,胡安?

胡安点点头,却叫不出对方的名字,只好敷衍一句,你好。

这位邻居停下了脚步,微笑说,怎么?不认识我啦?我就住你家后面啊,我家小勇还是你初中同学呢。

经人这么一说,胡安想起来了,他想起来的不是眼前的妇人,而是妇人口中的小勇,他们曾是同学。

胡安说,阿姨好。

对方继续问,你家搬走好多年了,这次回来干什么?

胡安以一个微笑回答对方,我回来看看。

对方点点头,默而不答,临走了,却发出邀请,晚饭来我家吃吧,我家小勇在,你们同学可以聚聚,你还找得到我家吧?

胡安一心拒绝,却稀里糊涂地回答,找得到。

妇人满意地走了,胡安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晚上我就不来打扰啦。

妇人已经走到了水泥路上,她隐隐约约听见了胡安的话,于是回过头朝他笑着说,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过来就是了。

胡安知道对方听错了,正想辩解,但妇人已经走出很远了,只好作罢。

绕过一群鹅,胡安打开那扇楼道的木门,一位正在给炉子生火的老妇人发现了他,用自言自语的腔调说,这是谁家的孩子。

胡安迫不及待地说,李奶奶,我是胡安呀。

老妇人停止了对炉子扇风,她手中的那把蒲扇已经破烂不堪,而煤烟就是这个时候往外扩散的,胡安喉咙一冲,咳嗽起来。老妇人连忙恢复了扇风的动作,边扇边打量胡安,你是胡安?安子?

李奶奶,是我,我回来了。胡安走到老妇人面前,老妇人不可思议地瞅着他,频频点头,像,是像,胡安啊,你怎么回来了?

胡安不知该怎么回答,看来所有人都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了。没错,胡安一家离开此地已经多年,搬到了省城里。后来,当大学毕业的胡安再次提出回小镇看看时,被母亲阻止了,母亲说,有什么好看的,回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胡安据理力争,谁说没地方住,我可以住老房子。

老房子?那房子还能住吗?积下多少灰?都成盘丝洞了。母亲说。

事实上母亲的反对是无效的,胡安还是决定回去一趟,他想去看看那个小镇,毕竟他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光。

想这些的时候,李奶奶已经发出邀请了,胡安,晚上来奶奶家吃饭吧,有睡的地方吗?可以来奶奶家住,奶奶现在一个人,很方便。

胡安看见炉子好不容易冒出一丝儿火苗,李奶奶把手中的蒲扇搁在一旁的鸡笼上,拉着胡安坐上一把椅子。这把椅子胡安还记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在这个地方,它所有棱角都被磨得光滑无比,看上去像漆了一层油。

胡安,听说你去北京上大学了,毕业了吧。李奶奶问。

胡安点点头,眼睛闲不住地四处观望,楼道里仍然堆满了各家物件,使得本来狭窄的过道更加逼仄了。

那你在哪里工作?没有回单位吧。李奶奶端了杯水出来,胡安双手接过,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在省里一家报社工作。

记者?记者好,很有前途的。李奶奶慈祥地看着他,就像多年前看着那位淘气包一样。

坐了一会儿,燥热已经减弱很多了,胡安向老人告辞,朝楼道深处走去,身后传来老人洪亮的声音,记得晚上来吃饭呀。

胡安掏出准备已久的钥匙,那是母亲翻箱倒箧从一个杂物箱里找到的,是把黄铜钥匙,由于多年未曾使用,凹凸部分尽失光泽。他小心翼翼把钥匙插进锁孔,尽量轻轻转动,一开始往左,锁未动,往右转了几圈,传来锁解时啪嗒的声响。门开了,胡安站在门前不敢贸然往里走,果然,一股灰尘在大门开启后飘了出来,胡安挥了挥手,挡住了几缕朝他脸部游来的蛛丝。

深吸一口气后胡安踏进了房间,他的鞋柔软地踩在水泥地板上,尽量不扬起那些安静的灰尘。一切都是走时的样子,不过胡安已不记得那时是什么样子了,只有眼前的陈设告诉他,多年前这里被遗弃后的模样。

胡安把后窗打开,让若有若无的热风灌进来,保持空气流动。他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混合了灰尘、木质家具及棉花特有的味道。他退了出去,双肩包已经被取了下来,挂在门口的墙钉上。他拿过楼道里的一把笤帚和一个簸箕,本想和它们的主人说一声,可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答,反而是另一扇门打开了,说是门,其实只是一道抵挡蚊虫的纱窗,纱窗背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她盯着胡安,眼神充满疑惑。

胡安向她打了招呼,你好,我用一下这个。说着亮了亮那把本身已破旧的笤帚,女人没有说话,又退回到纱窗里去了。

此后,胡安开始长达两小时的大扫除了,他把水龙头打开,立即涌出的是一股黄色的锈水,胡安用一只盆、一把水池边僵硬的拖把开始了清扫。

在打扫的过程中,李奶奶也过来帮忙了,他俩像一对祖孙忙前忙后,等一切都恢复原貌后,胡安的记忆逐渐清晰,眼前豁然,仿佛经过这场清扫,留在记忆深处的污垢也被一并清除了。

晚饭胡安在李奶奶家吃,吃到一半的时候,祝勇风风火火跑了来,他在楼道口发现了胡安,祝勇盯着他看了半晌儿,果断冒了一句,胡安,你怎么在这吃上了,不是说好了去我们家吗?我特意过来找你。

胡安放下手中的碗,起身把手伸了过去,祝勇,好久不见。

祝勇握着胡安的手,用劲摇着,说,那可不,听说你在省城混得不错,怎么想起回来了?

胡安说,回来看看。

别吃了,去我家吃,都等着你呢。祝勇拉着胡安的手就想走,可被李奶奶拦住了,小勇,胡安今天在我这儿吃,不准走。

胡安也连忙推托,我都吃完了,改天去你家拜访,今天就算了吧。

祝勇看着两人都为难的样子,只好作罢,但强调说,今天就算了,明天我摆一桌请你,再叫上几个同学,你可不能推辞。

胡安点头答应,祝勇才满意地走了。

晚饭后,胡安本想去周围瞧瞧,可祝勇却找了来,他们闲聊开来,祝勇说,早知道你当了大记者了,怎么有空往乡下跑啊。

胡安笑而不答,却问他,你在哪儿高就?

祝勇摆了摆手,用目光指了指对面山顶,那里有一座黄磷厂,硕大的烟囱源源不断向空中喷涌着白色烟雾,巨大的烟火几乎照亮了半个小镇。

不错呀,现在的乡镇企业都很有前途。胡安说。

有什么前途,一辈子就拴在这儿了,不能和你比,你大记者多风光啊。祝勇拍着胡安的肩说。

聊着聊着,祝勇提出去喝酒,可胡安却以奔波一天累了为由拒绝了,他可以感觉祝勇的一丝不悦,但没有办法,他实在不想出去应酬,平时他应酬够多了,他是为了清静才回到小镇的,他早想辞职不干了,记者这个职业不适合他,可一直找不到勇气,压力来自父母及女朋友那里,也许这次回来他是想理清一下自己的思绪,过几天舒心日子。

祝勇悻悻走后,胡安回到了房里,李奶奶拿来了蚊香,胡安就在烟雾缭绕中取出一本书来读,胡安很喜欢文学,在大学里就开始了创作,曾在几家有影响的杂志发表过小说,可毕业后,忙于找工作,就一直耽误下来,本想在工作稳定后重新开始,可不想记者的工作完全打乱了写作计划,他感觉越来越没有精力去写小说了,一天忙下来,脑袋乱糟糟的,怎么也没法儿安静创作。

胡安睡在一张凉席上,那是他少年时曾经睡过的,墙上还留着整版的足球明星画,少年胡安对足球非常痴狂,那时期,他的脚几乎没有完好无损的一天,不是这儿擦着了就是那儿碰着了,没少受伤。胡安看着那些至今仍留在脚上的疤痕无可奈何地笑了,少年岁月一去不回。

第二天,胡安在一阵鸡鸣声中醒来,要知道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起床经历了。他突然想去跑步,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它隐没在东方的山后,那里透出朝霞的片片云彩,胡安几乎是无意识地走出了楼道,来到公路上。这条公路是通往不远处的学校的,那是胡安的母校,他在那里度过了九年时光。学校在一个山坡上,所以公路是蜿蜒而上的,胡安跑着跑着,居然感到吃力了,这才想起自己有多年没有锻炼了。

抵达校门前时,胡安已经喘不过气来,由于是周末,学校没有学生,大门敞开着,胡安走了进去,还是那排高大的梧桐树,这些树时常出现在胡安的记忆中,甚至还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他一一摸过去,在分辨树木特有的质感时,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泥土的香味,就像雨后大地的味道。

胡安凝视着数排黑红两色的教学楼,它们依然没有改变,完全保持了胡安上学时的样子。这是所子弟学校,当年,水电建设者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就在胡安对学校保存如此完好而感叹时,一位中年男子发现了他,他在教师住所前漱口,疑惑地望着来人,直到被胡安发觉。

胡安看见男子一脸络腮胡,就知道是谁了,走过去打了招呼,熊老师你好。

男子用右手抹一下自己的嘴角,上下打量胡安,你是?

熊老师,我是胡安哪。

胡安?男子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众多的学生中搜寻与此相关的信息,最后男子恍然大悟,胡安,你是胡安,你怎么来了?

胡安被邀进了熊老师的家,他对里面的布局了然于胸,几乎是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您还在这里教书。

熊老师说,我还能去哪儿啊,不过这里也快待不下去了。

胡安连忙问为什么。熊老师匆匆抹了一把脸,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不知道,如今学校已经名存实亡了,和单位脱了轨,自负盈亏,国家也不管,学生越来越少,连工资都发不起了。

就在胡安沉默不语时,熊老师问起了他的情况,胡安如实回答,熊老师显得很高兴,情不自禁说,我们老师就一个盼头,希望学生们能有出息,也算是有点安慰了。

胡安告辞时,突然提出请熊老师吃饭,为了不让熊老师推托,甚至撒了个小谎,他说,熊老师,我在酒店把位子都定了,今晚六点半,您可不能不去啊。

彼此留下电话号码后,胡安就走了,一路上心情沉重,他准备去酒店订位子,别看小镇地理位置不起眼,但餐饮娱乐业却很发达,当然这依靠了附近的众多国有或私营企业,以及小镇在省内交通要道的便利。

胡安顺利订下一桌,他也闹不清为什么会请熊老师吃饭,也许是为了报答以往他对自己的关爱,说到老师,其实胡安是有抵触的,他对教过自己的许多老师都没有好感,熊老师显然是例外。

这一天,胡安心情异常轻松,他取出手提电脑着手写一部酝酿已久的短篇小说,写作很顺利,一天下来胡安发觉自己居然写了五千字,这是他创作中的最高纪录了。然而一个电话把他打断了,祝勇在电话那头催他,都几点了?快过来,我在桥头大酒店,都等着你呢,给你介绍个人。

胡安这才看表,快六点了,才想起晚宴一事儿,昨天已经答应了祝勇,可今天偏偏请了熊老师赴宴,赶在一起了。他试图向祝勇解释,真不好意思祝勇,今天我没空,我请了熊老师吃饭。

祝勇在电话那头嚷了起来,什么?你怎么不早说。说着祝勇的声调下去了,他捏着嗓子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老板今天想请你吃饭,人都来了,就差你一人了,你不能给老同学我难堪哪。

胡安没想到还有这出,就在祝勇苦苦哀求时,胡安心一横,对他说,那这样吧,我给熊老师说说,如果不行,我就没辙了,你可不能怪我。

祝勇说,这事儿好说啊,你拉不下脸,我给熊老师打电话说。

别,别,还是我来吧。胡安刚挂掉电话不想熊老师的电话就来了,喂,胡安吗?

熊老师,是我。

呵呵,胡安哪,我看你就别请我吃饭了,我请你,当然了,还有其他人。熊老师在电话那头显得犹犹豫豫,仿佛害羞一般。

那哪儿行啊,老师请学生,没有这个道理。胡安驳斥道。

胡安,你听我说,这次不光是我请你,还有其他人,这个你可不能拒绝。

其他人,什么其他人?胡安不解地问。

是这样,校领导知道你回来了,所以决定请你出来吃个饭。

校领导?那可不合适。胡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又不是外人,就这样了,学校在桥头酒店已经订了位子,就等你来了。

放下电话,胡安感到焦头烂额,都挤在一起了,怎么跟祝勇交代?就在胡安左右为难时,祝勇的电话又来了,喂,搞定没有?要不要我帮忙?

胡安十分不好意思,拖长了语调说,祝勇,今天我看是不行了,校领导安排了一顿,人家已经等着了,实在对不住。

我们也正等着呢,再说我昨天就和你打了招呼了,你怎么?唉,这事儿办的……祝勇在电话那头抱怨开来,胡安一个劲道歉,最后,祝勇在请示之后对胡安说,我们老板说了,这次算了,下次你可不能这样了啊,提前把时间给我留着。

接完电话,胡安满头大汗往桥头酒店赶,走时,李奶奶还拽住他,吃了饭再走啊,胡安连忙解释,匆匆上了一辆黄色出租车。到达桥头酒店的时候,祝勇一行人已经撤走了,避免了见面的尴尬,这多少让胡安轻松了一些。熊老师和校领导已经在包间等着他了,胡安走进去的时候,一一和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物握手,恍若隔世。

校领导都是春风满面的样子,仿佛胡安是位下来视察的领导,连熊老师也显得兴高采烈,忙前忙后。在这样的气氛中,胡安极不适应,身份的颠倒让他无所适从。

首先是校领导敬酒,胡安毫不含糊地干了,面对着这一行五人,胡安说不出的滋味,凭借几年来的记者经验,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胡安在和熟人打交道时喜欢把话挑明,但面对曾经的师长,胡安有些犹豫了,他不安地问了问身旁的熊老师,熊老师,有什么事吗?

熊老师没有作答,只看了看身旁的领导,校长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举起了酒杯,这杯酒我个人敬你,当然也有些话要说,但现在不谈,一切等喝完再说。

胡安应下了这杯酒,心里更不是滋味,酒过三巡,在逐渐打开的紧张局面中,书记首先把那个问题抛了出来,胡安,我们知道你现在是大记者了,有些情况可能你也听说了,学校现在是越来越困难,你看你也是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学校还是培养了你嘛,你能不能……

老赵,别说了,说好了等喝完说的。校长说道。

我怕喝完了人都趴下去了,还谈什么?书记驳斥道。

话到这里,胡安就不敢继续装傻了,书记说得对,校长,您有什么事尽量说出来,只要学生能尽力的,绝不含糊。

这席话胡安说得字字铿锵,给大家增了不少信心,马校长也就进入了角色,胡安你看,学校的情况是这样的……

马校长从学校脱离单位说起,说到办学经费与生源严重不足,学校面临关门的地步了,而胡安作为省里一家有影响媒体的记者是否能给学校作个广泛而又深入的报道?让社会力量来支持办学。说到这里马校长有点激动了,在场的人都陷入深深的沉默中,大家都盯着胡安,仿佛他是那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只要他一开口就能决定学校生死似的。

在期盼的目光中,胡安应承下了这件事,他说,领导们放心,学校是我的母校,我不会见死不管。

有了这席话,酒桌上的气氛就活跃多了,大家都长长出了一口气。散席时,校长的吉普车载着五人回学校了,胡安拒绝了同行,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回到家时,楼道上已经空无一人,黑暗中胡安摇晃的身体撞到了一个人,那人轻轻哼了一声,胡安连忙道歉,随即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是个女人。胡安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大概辨认出那件绿色T恤,是昨天纱窗里的女人。

胡安好不容易开了门,正要走进去时,女人说话了,你是记者?

胡安转过头来,你是?

女人说,你不认识我,我住隔壁的。

胡安打开客厅的灯,灯光亮起时,女人的脸清晰起来,这是一张瓜子脸,五官均匀地分布在这张脸上,胡安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他邀请道,进来坐坐吧。

女人进了屋,你家早就搬走了,为什么还回来?

胡安几乎是苦笑了一声,谁都这么问,好像我不该回来似的。

女人抱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奇怪,你一个记者平时应该很忙的,怎么有时间回这个小地方。

胡安笑而不答,随手指了指自己的手提电脑,我回来写点东西。

女人十分敏感,写什么?对了,你是记者,肯定是下来报道的,这个小地方有什么可写的?

胡安颔首而笑,那你就错了,小地方反而有大文章。

女人再想问胡安,却被胡安岔开了话题,他觉得没必要和一个刚认识的女人谈这类事,他问起了女人在哪里工作,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女人一一作答,最后实在找不到说的,只好告辞了。

也许是酒的作用,胡安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梦中他又见到了这个女人,赤身裸体。醒来时,已是中午了,阳光穿透窗户明晃晃地打在脸上,胡安伸手一摸,脸上是细密的汗,在这个燥热的季节,他打了一个寒战,又想起昨晚的女人了。

下午,祝勇打来电话,约定好了时间,依旧在桥头酒店,胡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不好明说,只有硬着头皮去,有点单刀赴会的意思。

到达酒店门前时,阳光已经褪去,夜色笼罩了小镇,仿佛得到信号,小镇的喧嚣由此开始。

祝勇早在门前张望了,他看着胡安猫着腰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大喊一声,总算是来了,就等你一人了。

胡安问,这是布的什么局啊?不是说好同学聚会吗?你老板来是什么意思?

这三个问题并没有把祝勇问倒,他讪笑着说,我也没有办法呀,我老板听说你来了,非要请你吃饭,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嘛。

胡安说,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胡安略显严肃地走进了包间,包间内只有两个人,一个有点秃顶的胖子,趾高气扬的样子一看就是祝勇口中的老板,另一个让胡安目瞪口呆,竟然是昨晚的那个女人。此刻,那位邻居对着胡安深情一笑,哟,大记者,终于把你盼来了。

祝勇乘机作了介绍,这是我们王总,这是小孟,人称孟姜女。

胡安和他们一一握手,祝勇换了一种口气介绍胡安,这是我老同学胡安,人家可是高才生,在京城混过的,现在是省报记者。

王总微笑着说,初次见面,我也是借花献佛,还望胡兄不要客气。说着端起酒一仰头,酒杯见底了。胡安也不示弱,把小孟递到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小孟在一旁殷情地服务着,她的小手不时滑过胡安的身体,使人躁动不安。王总话不太多,只是偶尔插进一两句,好在有祝勇和小孟调节气氛,才不至于使这顿饭沉闷不已。

男人们不知不觉就谈到如今世道上来,王总的意思,如今的世道就是钱的世道,没有钱屁也不是。

这句话让胡安挺窝火的,这也是他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的原因,世界在他们眼中太简单,太俗气了。可祝勇和小孟却一味附和他们老板,这让胡安也略感不舒服。

这顿酒喝得没滋没味,直到祝勇说出了那句话,胡安,我想你已经知道黄磷厂出的那个小事故了,要不然你一个大记者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你看,大家都乡里乡亲的……

胡安完全没明白祝勇在说什么,他疑惑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祝勇看了看王总,又瞅了瞅胡安,明人不说暗话,你说你是不是下来报道这个事儿的?我们王总已经把善后做得非常到位了,可就有那么几个家属死缠烂打,你说说,这事不能老这么闹下去,这样对谁都不好。

胡安点点头,我有点明白了,你再把经过说说。

祝勇又花了不少口水,胡安总算明白今天这顿酒是冲什么而来了?不是冲他胡安,是冲他记者的身份。

胡安默而不答,在王总示意下,小孟用手环住胡安,要敬他酒,胡安半推半就地喝完,但拒绝了小孟多情的手。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可又不知具体说什么,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这事好办,等过段时间那些人自然不闹了,都有这个过程。

胡安的话显然没能让王总满意,他一挥手,祝勇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来,这是我们王总的一点心意,你不要见怪。说着硬塞到胡安手中。

胡安本能地推开,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祝勇我告诉你,你不要来这套。

话到这里,王总佯装接了一个电话,随后起身,实在抱歉,老哥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们慢慢喝,祝勇、小孟,今晚胡老弟就交给你们了,好好款待。对不住了胡老弟,改天我好好请你。

胡安再次握住了那只伸来的手,却感觉对方微微使了点劲,眼神也有点异样,他走后,祝勇和小孟就轻松下来,祝勇说,哥们,这事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哪,我就等你一句话了。

胡安说,你们想多了,没那么严重,如果事情真如你们所说,别说我一个记者了,就是来个市委书记,你们也不用怕。

哎哟,还是胡记者有气魄,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那么这个报道就作废了吧?小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眼神奕奕地望着胡安。

这东西你拿着,这事就这么说定了。祝勇斩钉截铁地说。

胡安摸着这个厚厚的信封,神秘地笑了,这钱我不能拿,你给你们老板带回去。

祝勇也笑了,他说,兄弟,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这钱还能拿回去吗?你真要不拿,兄弟我可不客气了。

胡安开怀一笑,便宜你小子了,这钱谁也不能拿,我自有用处……

酒足饭饱之后,胡安一行三人打了一辆车,直奔学校而去。

胡安离开小镇前,女朋友的电话终于打了进来,胡安,你死哪儿去了,你回不回来啊?

胡安一边赔笑一边说,回,明天就回。

胡安离开小镇时,阳光突然收紧了,小孟和祝勇去送他,小孟对他说,胡哥,你是个好人。祝勇什么也没有说,他拍了拍胡安的肩。

上车那刻,天空中滚过一道雷声,胡安看见天边的乌云向小镇匍匐而来,环顾四周,天光暗淡,小镇却面不改色。

南方往事 ◎文/徐筱雅

他醒来的时候屋子还是一片漆黑。两张床并排放着,屋子看起来就像是停尸房。兄弟在隔壁的床上睡得呼呼作响,使得整个屋子里氤氲起一股带有人体味道的暖气。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规律的嗒嗒声和自己略微沉重的呼吸交融在一起,这使得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愈发地变得有规律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呼吸是混浊而混乱的,就如同那个遥远南方城市里,每个秋日清晨都蒸腾的一层浓雾。

他坐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直到现在,他依然无法改掉那些随他共同北漂的习惯。时间已经是十一月了,在这个北方城市里,人们早就换上了冬装。南方呢?南方的这个季节,天气依然热得出奇。姑娘们走在街上,露出白花花的手臂。街上呈现着一片耀眼的光泽。她们从他的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白花花的、修长的手臂如同流水一样在他的心里流动着,那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景。十一月,阳光不再那么耀眼,而是柔和温暖地洒在路人身上。那是一种类似于母腹的柔软。而在这里,他能听见的,只有窗外呜呜的风声。玻璃窗被风吹得嘭嘭作响,似乎窗栓都要拴不住了。那样剧烈的震动声使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窗户被刮跑了,随着盘旋的飓风一同上升,接着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变成支离破碎的残片。

他伸出手去,在床头的桌子上摸索着。他拿到了一个火机。他用拇指拨动了几下,火机的滑轮在安静的环境中嚓嚓作响,冒出瘦弱的星点火光。它们始终没有变成他期待的火苗。他裹着被子下了床,踮着脚走到窗边,掀起遮光窗帘的一角。窗外已经微微发亮了。巷子里的女人们弯着身子忙碌着,整齐而有节奏。她们像是事先训练好的一样。巷子里蒸腾起一层朦胧的雾气。他把窗子打开一条缝。风里送来微微的果子香,还有煎饼上青葱的味道。油刺啦刺啦地响着,噼里啪啦在油锅里蹦着,然后跳到锅外去。巷子里的人们在卖早点的小摊前面排起了长龙。这条长龙从摊口一直向后延伸,直到巷子的尽头。拥挤的人们缓慢地攒动,他们呼吸的雾气和各色餐食所散发的热气混合在一起,热腾腾地向上攀升。

他从来不需要如这些人们一样早早地起床去等着买早餐,女房东的老妈子早早就排到队伍之中去了,他看见了她皱缩的脸。这是一个皱缩得如同核桃一样的老人。她的五官和脸皴在一处,像是一片千沟万壑的黄土地。他不知道这个老人和年轻风骚的女房东之间的关系。有时她用粗鄙的话冲着老人大吼大叫,老人从不反驳,就如同多年以前封建大家的女人一样,自甘命运,从不挣扎。有好几次,女房东尖厉的叫骂声让他禁不住想要冲上前去,然后狠狠地给她一个耳光。可是,当他站在离她相隔两三米距离远的时候,他的底气一下子全都散去了,如同突然碰触到钉子的皮球一般。

他已经接连两个月没有交房租了。

这座北方城市干燥得令他恐惧。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个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里,时不时飘着淅沥的小雨,它们持续的时间不长,但要比一滴水也看不见好得多。整个城市四季都充满着艳绿的色彩,湿润的气候让他感觉脸上布满了水汽。而这座北方城市总带着混沌的色彩。在有风的天气里,这个混浊的城市扬起厚重的风沙,漫天漫地地袭来。天总是阴沉的,风像利刃一样划过他的脸。整个城市充满了泥土的生硬味道,它在黄沙中浮浮沉沉,让他感觉,也许有一天它会被深深地埋在肆虐的风沙底下,就如同过往的辉煌王朝最终还是要回归黄土一样。

他穿起衣服,抱起琴,到练习室里去。因为没交房租,暖气已经被中断了。没有热水,他也不愿意洗漱,直到中午时天气开始变得温暖,他才会匆忙地擦一擦脸。谁会介意他的这张脸呢。他感觉无所谓。

田小桃早就在练习室里坐着了。这个姑娘是兄弟带过来的。她第一次看见他,就把自己的眼睛睁得尽可能的大,似乎要把他的过去以及将来一次性看清楚。他觉得她的眼睛,像是一对缩小了的探照灯,带着晃眼的亮光。他不习惯甚至厌恶被别人这样注视。于是,就在她的灼烈目光的打量下,他白了她一眼,径自走到里屋去了。兄弟和田小桃在外屋里高声谈笑着。她的笑声高而尖锐,一起一伏,让他感觉上不来气。

田小桃临走的时候,从屋子外面探出个脑袋。她身上的味道也随着门的敞开而飘了进来,太浓烈。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为屋子的邋遢而感到有些羞耻。田小桃呵呵地笑起来,说:“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等会儿你再收吧。”

他愣愣地看着田小桃一跳一跳地走远了。他觉得,她的话里带了一种可以无限延伸的可能性。于是到了后来,田小桃顺其自然地成了他的女朋友。

她坐在练习室的一角练习用键盘给他配音乐。田小桃的脸尖尖的,眼角往上扬,笑起来带着一股小狐狸一样的促狭气。她的裙子总是很短,并且贴身,这样的装扮帮助她勾勒出一个诱人的线条。看人的时候,她总是挑起眼睛。这时候,他总觉得有一种混合着尼古丁的香水味弥漫上来。它们像烟雾一样紧紧包裹着他,让他感觉喘不过气。可是,她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和田小桃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田小桃的眼睛挑了起来,笑着说:“等什么时候我能和上你了,我也老了。”

他愣住了。类似的话,好像谁对他说过。

一个若有似无、却又在他身后不远地方静静站着的姑娘。她带着笑意看着他,一闭上眼睛,她的身影就开始后退,最后成为一个瘦弱的黑点。在黑暗中,她留下了一对明亮的眼睛。从这对眼睛里不断渗出的积水,流经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她的清晰的锁骨,一直扩展开来,流向他的心里,留下一片潮湿的水迹。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的,像是晴天下一朵明朗的云彩。或许,这个时候,他更需要一些潮湿。北方干燥的天气让他感觉心里发慌。

分手前他给她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可是她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像往常一样沉默着。他已经厌倦了她这样的沉默。她什么都不说,每次都把话放在心里。她不觉得遗憾吗?人们只有相互沟通,才能知道彼此的需要。她不说话,谁知道她心里究竟想的什么。他原以为,也许提出分手,她会说出一两句依依不舍的话。可是就连这个,也销匿在她的心里,在言辞上留下一片空白。这样的状况使得他也感觉手忙脚乱了。分手这句话,直到现在,他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如何说出口的了。她的沉默,第一次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她说:“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吗?”

他被她冷静的语气吓了一跳:“嗯,等等,好好照顾自己。”

她笑了。那样的笑容会是怎么样的,他想象不出来。是因为痛苦到了极点,所以才选择笑吗?他没有机会问她。她的笑声,像是抽血后没有按好的针口,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片淤青。

她沉默了片刻,说:“当我追赶上你的时候,或许我已经老了。”

一连串急促而苍白的忙音。他站在插卡电话旁边,愣愣地把电话挂上。结束了。结束了吗?他很快又抄起电话,给她打了回去。可是这次,她关上了手机。妈妈说有时候她会去看她,但是,从来不提起有关他的任何字眼。

妈妈总是带着很遗憾的口吻说:“多好的一个姑娘……”然后再也不接下去。

后来,有关她的消息越来越少,她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人海之中,被淹没了。

他头一次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自作自受,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是的,自作自受。他苦笑。

田小桃停了下来,眼睛一直打探着他。她似乎要从他的笑容中知道些什么。“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这是她常常说的话。他稍稍感到一些安慰。她消失了,但是住进了他的眼睛里。

“我在你的眼睛里……”田小桃这么说。

他打断了她:“闭嘴。”田小桃有些委屈地看着他,也许她希望从委屈的表情中得到他的一点点怜惜感,但他丝毫没有察觉。有些时候,他感觉厌恶田小桃,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带有穿透力的光,似乎什么东西在她的面前,都会变成如同初生一般的赤裸状态。与此同时,她还带了一颗与眼神相互配合的、没有止境的好奇心。这样的好奇心让他感觉疲惫不堪。

他看了田小桃一眼,拿起衣服,打开门,向楼顶走去。

这是个空阔的屋顶,粗细不齐的晾衣绳相互交织,像是纠缠不清的人的命运。每天,在某个不固定的时刻,总会有一个姑娘端着一个红盆子在这些密密麻麻的电线之间穿梭,麻利地将衣服晾到上面去。她的衣服似乎永远是白色的,白色的裙子、上衣、内衣。她的模样和她盆子里的衣服一样一成不变。她的头发简单地束成一个马尾,脖子下的锁骨在吊带白裙的衬托下更显突出。她总是踩着一双木底的拖鞋。在有阳光的天气里,它们和天台的水泥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和着地面潮湿的积水,发出凝滞的声响。那一长串湿漉漉的脚印踩在水泥地上,也踩在了他的心里。

风呼呼地吹着。站在楼顶上,几乎可以看清楚整个城市。他看到不远处那幢明亮的高楼,那是这个城市里最耀眼的一家商场。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和兄弟一起到那里去买衣服。他走进去,一股暖气迎面吹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深刻的格格不入。柜台的小姐面带微笑地向他们介绍着,他们却在匆匆看了价格之后落荒而逃。他们的生活,在这里,与世界划上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这是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

他有点怀念南方潮湿而阴冷的冬天。屋子里没有暖气,时刻腾升起一股浸入骨髓的湿气。那样的天气能使他保持清醒。他想给妈妈打一个电话。他想起小时候她陪着他放风筝的情景。那是一片广袤的草地。风一起来,风筝也飞起来了。那个风筝有多大,把妈妈的脸给遮盖住了。远远看过去,像是妈妈也要飞起来了。如今,这个苍老的女人肯定不能和他一起飞了,她也不能和他一起热泪盈眶了。她再也没有足够的承受能力。她是不是对儿子很失望?他也没有机会问。或者,他没有勇气问。

十一月了。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几年。那些细腻的计数在他的脑里如同省略号一样,一直往前延伸,永远没有尽头,直到忘记了起点。他连起点也找不到了,还费心思去在乎终点干什么。

走在街上,他再也不会去在意路人鄙夷的目光。他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去看自己走的路,觉得很滑稽。人们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选择,是因为他们和世界隔离了,活该不被理解。他冷笑着想,是他们抛弃了世界,而不是世界抛弃了他们。

他突然觉得很无力,尽管曾经,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十一月了。这是秋天的终结。等冬天来临的时候,城市里会自然地下雪。它们铺天盖地地奔赴而来,覆盖在土地上。也许只需要一个夜晚的时间,整个世界就变得干净而明朗。只有这样,才能掩饰邋遢的一切,还给世界无瑕。

他期待着这场雪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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