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肖点点头,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诉说着夜空的星语,路灯从树叶间投下光线,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阴影。清秋时节未到,空气中飘忽着的都是萧索的气息。
不知道,我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这冷暖不定的天气,真是难熬。我裹紧身上的大衣。希望抵御南下的冷空气。
许茜这么出现的时候,真让我吃了一惊。这个女孩不应当是快乐的像个只懂得唱歌的黄莺吗?而今,鸡蛋白一样嫩的脸上布满风尘,写满焦急。目光却是坚定的,这眼睛里清楚的写着她的意图。
我找陆肖。
他在医院。我居然就这么直白的说了出来。我曾想过许多同她再相见的场景,但人生行走的轨迹永远在计划之外,偏离甚远。曾经我总是留给她一个背影,而今始然知道,人生的背影除亲朋外无一值得以如此远的距离去仰头眺望。
我想也许今生我们都不会再交集到一块土地,唯一的碰触便是不留痕迹的创伤。谁又更孤独一些,谁又更痛苦一些。我也惶惑。
她留下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在医院就离开了。我跟在她的背后默默注视,我曾羡慕陆肖将她保护的这样好,那时,我刚好读到一句话,“我这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读到这句子的时候正是深夜,有流星划过湛蓝的夜空,我结束一天的忙碌,脚上满是磨出的水泡。那时,我脑海里闪出的第一个人便是陆肖,只是,刹那,我也明白,这样的人,永不会来,若是来了,也不会是他。
我曾在每一个深夜疲惫归来的路上,在校园里,看到陆肖将许茜送回宿舍,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连我都未曾察觉的幸福,融在他们的世界里,你或者我,都进不去。
我看到了陆肖的流泪,那样的无助,我明白他不愿意拖累一个年轻的美丽的女子,他有自己的固有的坚持,不累世俗。而面对许茜的信件,纵使铮铮男儿,也流下一行无奈的滚烫的泪,而我却连一个轻松的安慰也给不了。
各式各样的化疗检查,让陆肖的头发迅速脱落,有段时间他将头发剪成了板寸带上帽子,不爱说话,整日看着窗外,我生怕他得了抑郁症,医生却告诉我,陆肖是他见过的最坚强的病人了,整个的治疗过程都非常的配合,极少有病人能做到这一点,拒绝亲人的看护,只要很少的医护人员,治疗时有很多痛苦难以忍耐,除了身上,心上也满是伤痕,稍有不坚定就会产生放弃的想法,陆肖却非常配合,积极治疗,极力希望能够早日康复。
我完全明白陆肖的念头,有些人有多想死,而陆肖就有多想生。让他难过吧,不难过就不是常人了,都是米饭馒头养大的人,怎会不痛苦呢。压抑太久也不是事。医生说完这话,幽幽叹了口气。
都是米饭馒头养大的人,怎会不难过。不知为何,我就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午后,阳光从敞开的楼顶射到我的脸上,温度刚好,不烫,让人有暖暖的感觉,午饭刚吃了陆肖最喜欢的灌汤包,我亦喜欢,嘴里还有余味。就这样,我看着陆肖头上灰色的足球帽,将他大半个脸都挡住了,他坐在窗前看一只鸟在树干上跳来跳去,侧面猜不出表情。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流着泪乞求。
长时间的不回去,让思琪产生了怀疑,但是我没有想到酒吧那么忙,她还有时间来跟踪我,清晨的北京一样的忙碌,很少有人像我这样手里还拿着冒热气的早餐,大多数人因着忙碌选择没人温度的简易快餐,一个面包片,或者干脆不吃了,留着上午某个时段有个几分钟休息,冲些速食品缓解一下饥饿的感觉就好。
思琪愤怒的将我拦住,质问我为什么不回去,我说我有不能回去的理由。我一向自己生活少有解释的习惯,解释也多余,无人问津。这样被人突然的质问,像审案子似的要我说出前因后果,我有巨大的不适应,而后跟着的是巨大的反感。
你说,那个医院里住的男人是谁?你就是因为他才总是不回去的吗?她说这话时,语气让我有极大的不愉快,步步紧逼的感觉让我压抑的心情也坏到了极致。我惦记着手里的粥不能凉了,一把推开她,转身就走,她依然不罢休,不依不饶的跟在我的身后,说着语速飞快的话,字字都像念经一般叫我头疼。她见我不回答,上前拉我,一下子将我手中的粥打翻在地,我看着陆肖的早饭就这样没了。一下子火气灌到脑袋顶,掐着她的脖子用力摇,且不断加大手上力度,她不停的挣扎,有踹,有抓,我手上被她抓出了许多血口子,我还是没有松手,我们就在路边这样疯狂的拉扯着,冷不防她挣脱我手,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转身就走,却没有看到悲剧发生的可能,哪怕是一个零星的预告。
计程车就这样在绿灯的时候开了过来,她坐在马路上喘着气,像是不相信我会这般对她一样,这车就准确无误的压过她的双腿,这个娃娃脸一样的女生,有着红酒一样甜腻腻的嗓音的少女,温良,美好。却因我失去了站着看世界的能力。
满地流淌的都是鲜血,她痛的晕了过去,停了下来。我看到急速奔跑过来的阿龙,这是第一次他没有看我,直接看着路上昏厥的女生。司机拨通了120,救护车很快赶来,我依稀觉得,我将失去一切,为了我的一己坚持。
我走得失魂落魄,无法见陆肖,我坐在医院住院部的楼梯上,这里往来的人很少,多数人都会选择电梯,这个快捷有直接的方式,却不是人生行走的摸样,可以如此直接。
为他人悲伤的日子如此短暂,痛楚就风吹般飘在我身上,除了流泪我找不到第二种可以让我暂时冷静下来的方式,即使父亲走的时候,我都更多的愿意用倔强来面对,虽有困惑,但是少年的坚强以痛苦的姿态谱写开来,曲终之时,也觉得可以释然,之后的之后便有了对未来的规划,微不足道的期待,想用这双手,将悲伤止于此处。却不想,比悲伤更悲伤的事,是亲手酿制了悲剧。
过了大约三天,阿龙找到了我,我在陪护室里住着,完全怕的不知所措。他看着我,说思琪将终身会残废。我恨他就这样残忍的告诉我结局,直接到不带一丝温情,残酷的让我也无法直视。
我会坐牢吗?
不会。他将这两个字说的极其坚定,比当初我们年少在一起玩耍时,用一颗石子打上我的头更简单。我抬起头看他,他将我拥在怀里,第一次不是用他的方式。你离开这里,回老家去,剩下的事我会处理。
若是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来处理这事,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如此后悔做这样一个决定,独自一个人逃走选择将他留下,以为他是万能的超人一般,专门伸张正义。
回到c城的时候,天色已经黑的看不见人影,阿龙告诉我,去找我的母亲,同她一起生活,不要再离开。
这黑暗让我陌生的害怕,连带耳边的风声都让我觉得恐慌,我从不知道,c城的风可以吹的这样的凌冽,连皮肤都可以揭去一般。我走的相当不稳,不时的就摔倒在地上,牛仔裤上摔出了洞,也不觉得,依然跑,那个点着灯泡的小屋子就是我的目的地。那里有我的母亲,希望她没有睡下,可以给我留一盏等,我不是过客,是归人。
母亲开门的时候,着实被我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我来不及大量她,就扑到她的怀里。她好像知道我会回来一般,床铺收拾的很干净,是一张简易的木板床,暖壶可能比我的岁数还要大,擦拭的一尘不染,像是留意到我目光停在暖壶上一般,母亲赶忙给我倒了一碗水。我一口就喝下,来不及尝到水里的滋味,就让温度依然高的水,滑进了肚子,那灼热的温度,将食道和胃都汤得生疼。而这感觉才叫我有了些许的放心的感觉。
母亲大约有许多话想同我说,她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和颤抖的嘴唇,泄露了她的内心的想法,而这么多年疏于交流,使我们在情感的表达上异常生涩。像是小学生写作文一样,为了一个两个偏僻晦涩的词语,需要去翻新华字典一样的费力。
母亲端来了洗脚水,居然还是我小的时候,用过的那只。从前我以为家里残剩的只有废品,却不知母亲从来都是想醉生梦死,可偏偏又有了一颗无比清亮的心,求仁不得。
我给你留了吃的,阿龙同我说你要回来,我忘记问时间了,就每日都在碗橱里留下吃的。饿了吧?我给你热热。
我因母亲“饿了吧?”想要落泪,这是一个带着希望的句子,那话语包含的是,我给你做吃的,再不是,中国式的伪装的委婉与虚晃的客气。我心头一颤,就要落下眼泪。母亲在简陋的灶台上忙碌着,灯泡下的背影愈发显得昏暗,矮小。记忆里那个美丽的女人是高挑的身材,笑起来有个梨涡般浅浅的酒窝。一颗虎牙露在唇外面。喜爱鲜艳的颜色,不似眼前这样一身黑灰。失去时尚的华丽感,只剩一个朴实的母亲的背影。
我竟将她记得那样清楚,记忆不洒一缕尘埃。时光依旧能恢复到我和她从前生活的日子,即使她不关心我,她不曾看到我成长和努力,而今她却依旧是我唯一的依靠,如同许多年前一样。我卑微的努力,在我看来无比艰辛的努力都在一场错手的悲剧之后显得如此的可笑。
游乐场里有许多情侣,来来往往,亲密无间的拥在一起,像天下间最幸福的恋人一样,也许我同陆肖就是最最平凡的一对恋人,从来不曾轰轰烈烈过,但是在我们的人生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像是镌刻在石碑上无法忘却。我们都从来没有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像恋人,倒像是在一起许多年了的夫妻,但是那时候我更像是孩子,需要被人呵护和照顾,但是现在我却可以成为陆肖的腿,我居然对这样的认知感到欣慰。仿佛我也一下子可以照顾陆肖,就如他当年照顾我似的,安心,温暖。
我同方毅一人一只棉花糖,我吃得不甚开心,方毅也露出他可爱虎牙,漂亮的酒窝。路人朝我们投来羡慕和祝福的目光。方毅好像发现什么感兴趣的游戏,拉着陆肖就往前跑,我在后面看着他们,脸上满是笑容。不远处有个休息的椅子,上面坐着两位迟暮的老人,老奶奶给老爷爷系鞋带,老爷爷眼睛里充满呆滞的目光,但是老奶奶依然专心想做着这件事,就像是美食家在享受美食,探险者发现新大陆那样的开心,老奶奶看到我投去的目光,冲我慈爱的笑了笑,我过去坐下同她交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