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选哪家的格格赐婚给策凌,是皇后在宗室格格里挑选……而八福晋和皇后关系不错,我就将彩笺……就是希儿荐给八嫂,请她帮忙促成了这事儿。”
景陵小屋里,阿萝一边啃着大苹果,一边得意洋洋的说道。
“呵,脑子倒是愈来愈有长进了。”十四捏了捏她的鼻尖,淡淡笑道,“可是,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她愣了愣,歪着头想了想,“我没想过这个耶……就是觉得嫁给策凌,算是她最好的归宿了……她是皇上赐婚的格格,策凌肯定不敢再对她不好。要说好处嘛……给我们府里减少了一个人的口粮算不算?”
抬头见他不以为然的模样,她又不好意思的吐吐舌,“我做得不对?”
“小萝儿……”见她可爱的表情,他忍不住哼笑了两声,“随你高兴就好。”
反正平叛之战已经取胜,那颗棋子对他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十四爷。”她撅了撅嘴,放低了声音,吞吞吐吐的说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什么事?”他懒懒的半卧到榻上,顺手将她揽入怀中,“别人的事少管,养好自己身子是正经。”
“不是别人的事……”她欲言又止,脸上飘起淡淡红晕。
“我的小萝儿何时变得婆婆妈妈的了?”他取笑道,“有什么直说就是。”
“我、我……”她低头绞着手指,“我又有了……”
糟了,一时不慎,“采”出人命,呜呜……
“有了?”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凝住了,目光有些意外的转向她尚且平坦的小腹,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咧嘴笑道,“好啊,再给我生个女儿。”
“可是现在你幽禁在此……”她皱皱眉,“如果别人知道我有了身孕,岂不是就知道我们见过了?……也就是你抗旨了。”
“小萝儿是在为我担心?”他柔声说着,抬手轻抚她细软的发丝。
“那当然啊。”她噘嘴,鼻翼皱了皱,“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要不要好呢?
他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若是皇上知道他待罪之身还敢与她私会,说不定就会以此为由,给他更严厉的惩罚。照皇上那铁血的手段,要了他脑袋也不一定……
或许她可以悄悄的生下来,可是府里多了一口人,总是瞒不下去的;就算养在外头瞒过去了,她又怎能让自己孩子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得光?明明孩子是正室所出的皇家血脉,却要偷偷摸摸的过日子,那也太憋屈了。
“别乱想。”他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声音沉下来,“这件事交给我去解决,你安心养胎便成。”
“怎么解决?”她惴惴不安的望着他。
“你帮我个忙……”他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在她耳边说出一个名字,“我要见他一面。”
“阿祖?”她有些讶异,随即又反应过来,便乖乖的点点头,飞身从窗户里跳出去了。
一轮明月悬空,在景陵上下洒遍清冷的寒光。
轻微的沙沙脚步声传来,十四与阿萝对视一眼,默默的握紧了对方的手。
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慢慢的走近,在他们一丈以外停下脚步。他带着斗笠,月光下只能瞧见他紧抿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巴。
“好久不见。”十四的口气甚是轻松。
“……”对方没有接话,只是斗笠下一双黑亮的眼眸微眯着,仔细地端详着他。
“……皇兄。”沉默片刻,他淡淡吐出两个字。
此话让阿萝惊得瞪大了眼睛,“你叫他啥?”
十四按了按她的手心,示意她镇定,又接着对他说道:“数十年前,我还尚未出世,德妃……也就是我的额娘,为了稳固地位,将一位贵人的儿子偷天换日,成了她自己的儿子;数年后,又欲对这位贵人的另一个儿子下手,却被他侥幸逃脱,在宫外长大成人。”
“你……知道了?”阿祖终于开口,精利的眼眸直视着他。
“……嗯。”他微微颔首。
皇阿玛在世时,忽然圈禁了额娘,他猜到可能是因为宫廷倾轧的事情,可他身为人子,也不敢干涉父母作为……却没想到是因为数十年前的旧事。直到四哥即位后立即查办他,他心寒之余,想起额娘曾说过要提防四哥的话,才暗地里命人探查。
“我与四哥,根本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才是。”他长叹一声。
“……哼。”
阿祖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似乎是在说:既然知道我们有仇,那还找我作甚?
“母债子还,无论四哥如何对我,我都该担下来。但是……”十四转头望了一眼阿萝,握紧她的手,“她和孩子们是无辜的。”
“你待如何?”阿祖皱眉,口气不甚好。
“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十四轻声笑了笑,见到对方眼里的疑惑,又接着说道,“你放我们离开,而我……此生不再过问政事,也不再踏进京城一步。”
“十四哥,这……”阿萝想不到他想出的办法竟是这个,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答应?”阿祖冷笑。
“人言可畏,我始终与皇上是兄弟,如果他长期幽禁我于此地,朝中大臣未必不会有微词。”十四淡淡说道,“皇上若是放了我,恐怕会担心我与他做对;不放我,难免背后有人说他不友悌兄弟……不如我自行离去,省得他为难。”
“识时务者……为俊杰。”阿祖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有些讥讽。
听他的口气,那是答应了。十四也笑了笑,对他抱拳拱了拱手,“多谢皇兄。”
“……哼。”他转身便要离去。
“愚弟还有一事相托。”十四忽然在他身后说道。
“……”阿祖顿了顿,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
“我额娘虽然对你们亏欠良多,可对四哥……始终有数十年的养育之恩,请你们看在她年老体衰的份上,让她在宫中衣食无忧、颐养天年。”十四叹道。
“……”他没有回答,转身大步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十四哥,你怎么可以……”阿祖走后,她便忍不住开口,“他们给你罗织的罪名并不甚重,就像你所说的,皇上不可能幽禁你一辈子,你将来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她了解他,这么骄傲自负、而又雄心勃勃的男人,怎么可能甘心下半生就那么默默无闻、庸庸碌碌的度过?
“要不,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她呐呐说道。
以未来的前程换取一个孩子,对他来说,牺牲太大了。
“我不准!”他厉声道。
他握紧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了一声。
见她疼痛的模样,他赶紧放开手,大掌轻柔她被自己捏疼的手腕,“我想得很清楚了,你别担心。”
“一辈子离开京城、不问政事……你会后悔的。”她不希望他今后悔恨难过,说不定还会迁怒于这个孩子。
“我不后悔。”他轻抚她的小腹,坚定答道。
“我曾以为,男子汉大丈夫,当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方不虚此生。”粗糙的指腹拂过她的脸颊,他又接着说道,“可我在幽居的这段日子里,却是那么的挂念你、挂念昑儿……我才知道,你、孩子、还有我们的家,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十四哥……”听他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她觉得嗓子哑哑的,眼睛酸酸的,禁不住滴下泪来。
“我率几十万大军远征西北,凯旋而归,名震天下,也算曾经辉煌过了。”见她垂泪,他柔声安慰,“皇上不待见我,即便我留下,前途亦有限,不如急流勇退。”
“可是……你真的舍得放弃这一切么?”她凝望着他,还是有些忧心。
“有什么舍不得?”他含笑,轻吻她的额角,“除了昑儿,其他儿女们年纪都不小了,为他们定下亲事后,我们便离开京城,四处游山玩水,好么?”
“好啊。”她放下心来,对他展颜一笑,“还有,要行侠仗义!”
“好。”
“嗯……还要吃遍天下美食!”
“……好。”
三个月后,在京城初雪飘落的早晨,十四骑着爱驹青青,怀抱着小腹微凸的妻子和牙牙学语的儿子,策马向南而去。
“哇呜、哇呜……”
准格尔华丽的营帐内,一个男子望着手中哭泣的婴儿出神。他长发如瀑、容貌俊逸,可眉间却透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
这个孩子……眼睛像他、嘴唇像她……
他毫不怀疑,这是他与娜木琪的孩子。
而孩子胸前用金链子束起的两个银环,更说明了这一点。……那是他的母亲留给他们的订婚之礼。
望着孩子,他的眼眶有些微的湿意,双手也轻轻颤抖起来。
“是谁要你将孩子带来的?”他抬起头,眼里的湿意已经凝结成冰。
“回、回汗王……”阶下老实巴交的牧民磕了个头,“是路上遇到的一个红衣舞娘让我这么做的。”
“红衣……舞娘?”他的心里一颤。会是她吗?
他带着新娶的大清格格回到准格尔后,便立即动身去她的娘家接她,可她居然没有回去过。
她会去了哪里呢?是被人掳走还是自己离开?她在外面过得好吗?……这一年来,他派人四处寻她,也曾多次亲自找她,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直到今日,她将他们的孩子送来给他。
“她现在哪里?马上带我去见她!”他抱紧了孩子大吼,惹得孩子啼哭不已。
“小人、小人也不知道……”牧民战战兢兢的说道,“她蒙着面纱,没有人见过她的样子……她居无定所,四处献舞,有时候在科尔沁、有时候在唐努乌梁海、还有时候在布里亚特,甚至有人说,在俄国见到过她……”
“你下去吧!”
重赏了牧民,他颓然坐下,双手紧握成拳,就连指甲刺入皮肤里渗出血来,他也浑然不知。
她宁可风餐露宿、四处流浪也不愿意回到他身边……她就那么恨他么?
亦或是,他真的做了什么让她无法原谅的事?
他痛苦的闭上眼,一次又一次回忆起他们最后相处的日子。
她问,他爱她么?
他说,……爱。
可什么是爱?他其实不甚明了。
只是知道她决然的离去时,他的心仿佛被剜下一块似的。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吗?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美艳的女子在他身侧跪下,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汗王,那孩子我已经哄他睡下了。”她的声音温柔似水,“他真可爱,我也想生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孩儿……”
“够了。”他冷冷的打断她,犀利凛冽的眼眸直直的凝视着她的面庞,似乎能透过她的脸,看到她脑中最深处的想法。
“王……”面对他的注视,她有些无措。
忽然间,他又轻轻的笑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希儿格格是吗?”
“……臣妾在。”
“你想要个孩子?”
“是……”
“那今夜,你侍寝吧。”
“啊?”希儿喜孜孜的抬头,“是、是……谢汗王恩宠!”
他诮笑一声,拂袖大步离去,留给她长发飘飞的背影。
葛尔丹策凌汗统治时期,划分了二十四鄂托克组成了准噶尔汗国北疆地区。鄂托克实行分而治之的措施,分化和削弱了大台吉、宰桑们的势力,人民安居乐业、汗国团结巩固。准噶尔盛产铜、铁、硝石和硫磺,策凌汗在位期间,制造大量枪支、火药、铅弹和大炮等火器,并组建了一千户的炮兵队。……他过人的胆略和卓越的智慧,得到了准噶尔汗国人民的钦佩和赞扬。
可是,这位卓越的蒙古汗王,虽然妃妾无数,却在第一任王妃失踪后,始终未再立正妃。
在历代准格尔汗王和王妃的陵寝里,只有他,孤独的长眠。
——摘自《准格尔汗国远史》、《西域图志》
十余年后。
扬州城郊的一处客栈后院里,莺****长、花儿摇曳,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小亭中,两个女子躺在竹榻上闲磕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