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传来月国悲壮的悼亡歌声,时而似嚎啕大哭,时而似祈祷安魂,时而似祝福来世。
士兵们,听不懂月国人在唱什么,可是歌声中的悲伤,敌我皆同。月亮升起时一起出发,太阳当中时已经阴阳阻隔,再想想他们千里之外的父母妻儿,叫人怎么不断肠?
有人垂下头,泪水悄然滑过脸庞。
花朵朵虽然有气无力,却坚持要去看花越芳。在萧玉树的搀扶下,她慢吞吞地穿过一座座营帐,走在士兵们悲愤的目光中。
事已至此,她唯有咬咬牙,一步一步,走进大帐。
花越芳垂头坐在大帐当中,并无一人在侧。
花朵朵颤巍巍喊了一声:“爹!”泪水哗啦啦淌了下来。
“好,好,懂得喊我爹了。”花越芳站起来,慢慢走过来,倏地出手,狠狠地扇了花朵朵一耳光。
花朵朵的耳朵与头颅都在嗡嗡响个不停,她傻了似的,愣愣望着花越芳通红的脸。酒气浓烈,他喝了酒!
“这一掌,我替你娘打你!”
花越芳避过萧玉树阻止的手,又一掌狠狠打在花朵朵脸上。
“这一掌,我替小侯爷打你!”
花朵朵呆如木鸡。况鸾,出事了吗?他……她不敢再想下去。
靖国侯派遣况鸾来棘城的意思,谁人不晓?不外乎镀镀金,立下功名,回朝即可加官晋爵,继续巩固他们况家的权利大山。
昨夜况鸾杀得兴起,不留神月国国王拉弓引箭,身后中了一箭,虽然士兵们涌上前,拼死救护,已经抢救不及。那箭穿过身体,从左胸穿出,况鸾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此死去。
花朵朵脸上肿痛,却远远比不上听到况鸾死亡的噩耗的心痛。
时光反转,她记起当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他,额上闪亮的密密汗珠,不怒自威的目光,甚至记起他笑的时候嘴角不是很端正,微微向左上角歪斜。那是她第一个暗恋的人啊,如今却为了自己,死在箭下。
她脚下的地开始微微摇晃,身子也开始微微摇晃。
“若不是你,小侯爷如何会死?他才十七岁,十七岁!”花越芳斥骂道,“都是自小纵坏了你,无法无天,不分黑白轻重!”
“岳父大人,别骂了,朵朵心里绝对比你还难受!”萧玉树出言阻止,轻轻拍着花朵朵的后背,感觉到她虽然拼命控制,还是簌簌发抖。他恨不能马上将朵朵抱在怀中,为她遮挡一切责难。
“如果有错,首先是我的错,请岳父大人责罚玉树吧。”萧玉树再一次提到岳父大人,不动声色地提醒花越芳,花朵朵首先是南平王妃。
“你虽是王爷,也不能一味纵容着她!动不动胡闹,恶作剧,离府出走,骚扰战场,与敌人……称兄道弟,自以为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十五岁?你哪一处像十五岁!多少十五岁的姑娘当娘了,你呢,你会什么?一天到晚闹得鸡飞狗跳!早知道你这样胡作非为,当初一着地就该送你走!……”花越芳狠狠地说,脸上红得像火。他实实在在后悔自己对她的纵容,更加花朵朵一声不吭,由着他骂。他的斥骂,心底的疼痛,反而让她感觉好过些。
直到她颤巍巍地登上城楼,望着载有况鸾灵柩的马车缓缓离去,才觉得阳光一片惨白,白到好像一把把尖刀,绞在心头。
从小到大,她只顾顺着自己心意去做,喜欢怎样便怎样,不管闯出多大的祸事,每一次萧玉树都笑笑着安慰她:“没事,没事。”在他的庇护下,不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一次她不小心将先皇御赐的一只雪梅大花瓶砸碎了,而皇上事先已经说了要来南平王府,而且指明要去祭拜先皇最爱的雪梅大花瓶。在场的所有仆妇丫头都吓得面如土色,萧玉树进来,一问清楚,马上说没事。第二日,忐忑不安的她发现,花瓶居然恢复原状,只不过多了许多密密细细的纹路。问萧老头,他只笑不语。
十五岁,她不过依旧是个任性贪婪的小女孩,在别人的让步与容忍中自由自在地成长,享受着年轻带来的一切便利。是的,她不怕犯错,因为她是花朵朵啊,他们都会原谅她的。
可是,这次不同,她砸掉的不是花瓶,而是人命,很多很多条人命。
午后,凉风渐起,树叶摇响,藤萝也随之在窗前簌簌摇摆,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花朵朵坐在窗前,一动不动,望着一条藤萝上紫色的花。那花拼尽全部生命力,繁茂热烈地开放,惹来蜜蜂蝴蝶乱纷纷地飞舞萦绕。
风忽然大了,一条条垂落的藤萝如万千条手臂招摇,诱惑着花朵朵:来吧,来吧。
花朵朵脸上露出迷梦般的神色,伸出手去,似乎要抓住最长的那条藤萝。风太大,紫色的碎花翩翩飞起,簌簌落地。
如今,对比怒放在枝头的鲜花,她更爱落花,那种纷纷扬扬的破碎凋零之美,让她无可奈何地心痛,又怀着小小的兴奋。纵争奇竞艳地开放又如何?狂风一吹,破坏,毁灭,零落成泥碾作尘,连香,也带着腐烂的气息。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水磨地砖上,也打在淡黄色的琉璃窗子上,轻快地唱着歌。花朵朵洁白的手,依旧搁在床沿,手掌上绽开了一朵朵小小的雨花。
一个侍女怀着心痛,轻轻道:“王妃娘娘,雨大了,请离开窗边吧。”
花朵朵恍若未闻,脸上淡淡地笼上了一层迷惘。
侍女走近窗边,托起她的手,慢慢收回,放在桌子上。
自从王妃跟随王爷、郡主去了一趟边塞回来,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只知道两人之间出了大大的问题。王爷又搬回去了他的朱槿苑,花朵朵依旧住在阅云楼。
更让人吃惊的是,王爷居然可以一连五日都不过来看看花朵朵,自从花朵朵进府以来,从未这样诡异过。王爷怎么可能放下王妃?他的心思,十成十放在王妃身上的,一直如是。
可是,花朵朵也变了。
昔日的她,一刻都静不了,或走或跳,时叫时笑,就算见不到她的人影,也听得到她的笑声。
如今的她,安静得叫人心惊,简直如泥雕木塑的一般,可以一动不动地坐整整一个白天,昔日闪烁着俏皮与神秘的眸子,变成了一双死鱼眼睛,木木地镶嵌在深深塌下的眼窝中。
如果况鸾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花朵朵,绝对不敢相认。
谣言四起,说花小姐受惊过度,丢了魂,或者说王爷移情别恋,休了王妃另娶他人。甚至有人猜测是丰城横刀夺爱,抢了王爷的心,反正她父亲是个异姓王,与王爷并无骨肉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