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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开香堂

窦其盛自幼喜好舞刀弄棒,长大后纠集了一帮游手好闲的狐朋狗友终日滋事,在周围十里八乡打出了名头,遂开始称霸一方。随着日军全面侵入中国以来,太行山区也进入了连年战乱状态。窦其盛深感实力太弱,也意识到应该尽快为自己找到一座强大的靠山。后在一位高人的指点下,于前年投靠了孙殿英的“庙道会”,便回乡发展了一批信徒,搞来了几条枪,拉着人马占据了石垛山,打起了“庙道会”石垛山分会的旗号,自任会首,专门干些抢掠商旅、打家劫舍的买卖,与占山为王的土匪强盗无异。

俗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去年冬天开始,石垛山一带划归国民党第二十七军的防区。该军辖四十五师、四十六师及预备第八师,兵力强悍,装备先进,乃胡宗南的嫡系部队。此时的胡宗南已升任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掌握第八战区实权,号称“西北王”,而原第二十七军军长范汉杰亦于一九四二年一月调任第三十四集团军副总司令,其所遗缺即由原第四十五师师长刘进继任。

第二十七军可是正儿八经的国民党正规军,刘进素以为庞炳勋刚愎自用、孙殿英狡诈多变,向来不把第四十军和新五军看在眼里,而庞炳勋和孙殿英的这两支杂牌军对第二十七军也很是不满,虽然这三支部队同在太行山上,暗地里却个个心怀鬼胎。

由于国民党军在正面战场上节节败退,太行山事实上已经成为国民政府在华北的最后一块敌后根据地,一旦晋东南地区被共产党吃光,则势必导致国民政府在黄河以北无法立足。为了限制八路军的发展,在蒋介石的安排和授意下,庞炳勋、孙殿英和胡宗南的第二十七军除了时不时地同日本华北方面军打上几仗之外,另外还肩负着一个重大的使命,那就是通过不断地搞摩擦和抢占地盘,以图达到与八路军分鼎抗衡的目的。

第二十七军驻扎于陵川、横水、高平一带,该地区地形复杂,与八路军的防区相隔最近。而刘进以前吃过八路军的亏,此番不敢明着与之作对,便收买了大批的流氓和地头蛇,发给枪支和军饷,让他们各自组建游击队,对日军作战时可用于探听情报、侦察敌情,平时则指使他们潜入八路军的防区制造麻烦,挑起事端。

看到窦其盛一伙儿羽翼渐丰,刘进也打起了收编的主意,遂于上个月底派了一个副官到石垛山上谈判,并且送来了五十条枪和一百个银元。窦其盛“有奶便是娘”,哪里还来得及考虑许多?尽管对孙殿英和刘进之间的恩怨略有耳闻,但他认为反正孙殿英和刘进都属于国民党军的部队,为谁效力还不一样? 他只顾着贪图枪支和钱财,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触犯了“庙道会”的一个大忌--背叛师门,人神共诛。

由于日军近期连续多日对国民党军的防区进行大“扫荡”,刘进率部躲进了深山,也就将收编窦其盛等人的事儿耽搁下了。为了防止日军袭扰,窦其盛命人将石垛山下的木栈道烧毁,在山上坚守数日,尽管保得一时平安,但山寨中的粮食也消耗殆尽,听说日军撤去,便带领着大小喽啰们下山抢粮,可附近村子里的老百姓早有防备,竟然一无所获,只好到数十里之外的几个偏远山村洗劫了一通,到今天上午才刚刚归来,却碰巧在山下的小路上抓住了女扮男装的秀茹,窦其盛看到她模样俊秀,欲将其当做自己的压寨夫人,便把她捆绑起来押回了山寨。

由于这次抢粮行程甚远,再加上今天早起赶路,窦其盛和大小喽啰们又累又饿,回到山寨后立即杀鸡宰鹅,大摆筵宴,海吃海喝了一通,酒足饭饱,猛然想起了那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色心顿起,便来到了关押着秀茹的屋子里。而秀茹已被那伙土匪们呈“大”字形捆绑在床上,嘴里依然塞着那团破布条,浑身上下一动也不能动,见窦其盛进来,也只能对之怒目而视。

“小妞儿,乖乖地听话,只要你从了我,保你下辈子吃喝不愁!”窦其盛淫笑着说道。

秀茹被气得脸色通红,一双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无奈自己的胳膊和腿脚已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而嘴里又塞满了破布条,即便想要咬舌自尽以保住清白也毫无可能,不禁羞愤交加,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也变得更加粗重起来。

但是,面对秀茹的仇视和不从,窦其盛却越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马上急不可耐地把衣服一脱,便赤条条地朝着秀茹猛扑了过去。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报告--有紧急情况!”

“啥情况?”窦其盛听出那是在山寨门口站岗的一个哨兵的声音,心中一愣,不得不暂时停下了脚步。

“孙大麻子的……特使到了!”那个哨兵气喘吁吁地说道。

“孙大麻子的特使?”窦其盛一下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于正月初九刚刚到林县临淇镇听过孙大麻子亲自传道,当时孙大麻子对他赞誉有加,还连夸“庙道会”石垛山分会干得不错,这才仅仅时隔一个月的时间,更何况日军初撤不久,他又急匆匆地派遣特使来干什么呢?

蓦地,窦其盛想起前些日子第二十七军的一个副官曾经上山洽谈收编事宜,难道孙大麻子这么快就得到风声了?而其之所以派遣特使前来,莫非是要向自己兴师问罪?

其实,窦其盛也知道孙大麻子与刘进向来不和,但自己处在刘进的防区,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刘进还送来了那么多的钱物,所以当场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那个副官提出的所有条件。但不论是在刘进面前,还是在孙大麻子的面前,窦其盛都渺小得如同一只蚂蚁,他谁都得罪不起,倘若孙大麻子这次真的要治自己一个背叛师门之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想到这里,霎时惊得须发倒立,一股冷汗从头上冒了出来。

“孙大麻子的特使是怎样上山的?”窦其盛颤声问道,“一共带来了多少人马?”

“他们只有四个人。”那个哨兵答道,“是从南面那条秘密小路上山的。”

“那条小路连当地人也很少走,他们怎么会知道呢?”窦其盛疑心骤起,又打听了那四人的长相,却没有一个认识的,便对那个哨兵吩咐道,“你赶紧告诉二当家的一声,让他带上几个兄弟沿着那条秘密山路前去查看,一旦发现有什么情况,立刻回来报告!”

“是!”那个哨兵连忙答应着去了。

接着,窦其盛穿上衣服走了出来,集合了队伍,于寨门至香堂两侧用刺刀架起刀山,遂坐在香堂里面静观其变。

周大路和杨驱虎等人正在山寨门口等得着急,那个土匪忽然打开寨门走了出来,对他说道:“兄弟,我们大当家的有请。”

周大路立即带头踏门而入,却见眼前站着两排相对而立的土匪,手里举着铮亮的刺刀,于半空中交叉在一起,架成了一道长长的刀山。他知道这是窦其盛耍了一套土匪拜山时“上刀山”的唬人把戏,无非是想要试试他的胆量而已,便微微一笑,昂头挺胸地迈步前行。

那两排土匪见周大路面不改色地走了过来,纷纷将刺刀接连抬起。周大路和杨驱虎等人神态自若地走至刀山尽头,发现前面有一个宽敞的大厅,里面香烟缭绕,看样子那就是“庙道会”石垛山分会的香堂了。

周大路正要继续前行,却上来了三个土匪,把枪一横,挡住了去路,一个看似小头目模样的土匪说道:“各位,对不住了,按照石垛山分会的规矩,进入香堂之前必须交出身上所有武器,等离开的时候再还给你们。”接着,又看了看高志峰和杨驱虎身后背着的那两个黄缎子包裹,“请将那两个包裹解下来,我们也要进行检查。”

“大胆!”高志峰的怀里藏有两支盒子炮,岂能容其落入敌手?再者那两个黄缎子包裹里面的宝剑和拂尘也都是低劣之物,万一以真面目示人,则必会被那两个土匪识破,见到其中一个土匪正要将手伸向其身后的那个黄缎子包裹,当即一声大喝,“谁要是敢动这个包裹一指头,我就打烂他的狗腿!”

那伙土匪们一看不好,当即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杨驱虎则一把抽出了背后的那把大砍刀,飞身跃至那个小头目模样的土匪面前,霎时用刀锋抵住了他的脖颈,厉声喝道:“你们长了几个脑袋,也敢亵渎孙大麻子的‘乾坤神剑’?”

杨驱虎的气势威猛至极,那伙土匪很快被镇住了。周大路趁机将高志峰背后的那个黄缎子包裹抓在手里,高高地举了起来,大声喊道:“‘乾坤宝剑’在此!所有‘庙道会’的一干人等还不赶紧跪拜迎接?!”

窦其盛正坐在香堂里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忽见门口大乱,又听周大路喊出了“乾坤宝剑”四个字,不禁大吃一惊,仔细一看,只见他高高地举着一个又细又长的黄缎子包裹,极像是一把宝剑的样子,而窦其盛深知“乾坤神剑”乃“庙道会”的圣物,见之如同孙殿英亲临,便慌忙起身走了出去,对周大路说道:“属下有事来迟,不知大驾光临,请问您是--?”

“上上姜尚转卯金,技授无蔽踵徽音,才育八八原有定,弓长苗裔白何心。”林金生慢悠悠地将那四句“庙道会”咒语又重新念了一遍,方才指着周大路向窦其盛介绍道,“这位是孙大麻子的特使倪祖钟。”接着,又指着杨驱虎和高志峰说道,“这两位是‘庙道会’总会的左右总护法,此次专为护卫‘乾坤神剑’而来。”

“窦老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周大路料到每一个“庙道会”分会都不可能完全按照帮规行事,便立即从精神上对窦其盛施加压力,而他见众人皆将孙殿英呼作“孙大麻子”,索性也如此称之,“孙大麻子最近得到了一些消息,特命兄弟前来巡视石垛山分会有无违犯帮规、欺师灭祖、逆天行道之事。”

周大路的这句话模棱两可,字字千斤,如同一把榔头声声敲打在窦其盛的心头,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却明显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

“倪特使大驾光临石垛山,实乃本分会之幸!”窦其盛急忙辩解道,“我等一直严格遵守帮规,从未逾越雷池一步,殷望特使详查,以还我等清白!”

“此次巡查责任重大,孙大麻子特许本特使将‘乾坤神剑’和‘太公拂尘’也一并‘请’了过来,你们还不赶紧安排迎接圣物?”周大路喝道。

“谨遵圣谕。”窦其盛这才想起了正事,连忙喝退了众土匪,将周大路等人恭恭敬敬地让进了香堂。

由于“庙道会”的创始者刘廷芳自称姜太公转世,受太上老君所派专门下界救济世人,所以其信徒始终以太上老君和姜太公作为供奉的对象。“庙道会”石垛山分会也不例外,但见香堂的正中悬挂着太上老君和姜太公的神像,神像前面有一个供案,上面设着几样供品,两侧插着一对红色巨烛,当中摆着一个硕大的香炉。周大路将那两个黄缎子包裹郑重地靠着墙壁近乎直立地摆放在香炉的后面,然后在供案的左侧站定,杨驱虎等人也跟着走到了他的身旁。

窦其盛躬身站在供案前面,点燃三炷清香,满脸虔诚地插到了香炉里,接着退后几步,在蒲团上跪下身子,开始带领着十几个大小头目朝着那两个黄缎子包裹行起了三拜九叩之礼。站在香堂外面的那些土匪也都是“庙道会”信徒,便随之呼啦啦地跪了下来,跟着窦其盛对着那把“乾坤神剑”和那把“太公拂尘”顶礼膜拜。

说起孙殿英的那把“乾坤神剑”,那还是其加入“庙道会”一年之后,为了加强自己的势力,便于一天晚上偷偷在城西的土地庙里藏了一把宝剑,次日醒来对周围的信徒说道:“我昨晚梦见了姜太公,他告诉我在城西的土地庙里有一把宝剑,叫做‘乾坤神剑’,乃当年武王伐纣所佩之物,他还说要把那把神剑赐给我,让我代他掌管天下之事。”那些信徒前去搜寻,果然在城西的土地庙里找到了那把“乾坤神剑”,于是孙殿英就成了姜太公的化身,并且很快当上了“庙道会”的会首。

仅用一把寻常宝剑,就把那些愚昧的信徒哄骗得五体投地,那把“乾坤神剑”也俨然成了“庙道会”的圣物。每当有重大活动的时候,孙殿英就会拿出来挥舞几下,接受信徒们的顶礼膜拜和虔诚供奉。尝到甜头之后,他一再运用此术,不久又搞来了一把拂尘,也说是姜太公赐给他的,叫做“太公拂尘”。平时便把宝剑和拂尘用黄缎子包袱包好,由两名亲信背着跟随在他的左右。后来,他组建了队伍,直至掌握了数万大军,那两件宝物又派上了大用场,几乎每个月都要搞几次祭祀活动,让“庙道会”的信徒开开眼,使士兵们更加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由于“乾坤神剑”和“太公拂尘”在“庙道会”中的地位极为尊崇,信徒每次见到的时候都要磕头祭拜,稍有不敬便会遭到帮规的处罚,严重者甚至还有可能被砍去手脚或者凌迟处死。因此听到周大路的呼喊之后,窦其盛便慌忙跑了出来,将“乾坤神剑”和“太公拂尘”毕恭毕敬地迎进香堂,只顾着磕头如捣蒜,哪里敢有丝毫怠慢?

看到窦其盛等人如此虔诚地对着那把破剑和那把拂尘膜拜,周大路暗暗感到有些好笑,但由于尚不清楚这股土匪的确切人数,目前显然不宜进行发起进攻,便给林金生使了一个眼色,正欲开香堂作法,以便将所有的土匪聚到此处,正在这时,忽从门外匆匆地进来了一个健壮的大汉,只见他面色黝黑,须发浓密,虽是早春时节,却仅着一身皂色单衣,身后还背着一把铮亮的钢刀,看样子也是一个习武之人。

“二蛋,”窦其盛赶紧招呼道,“你回来得正好,快来磕头!”

臧二蛋原本叫做臧飙,因其粗野成性,是一个十足的愣头青,当地人便给他起了这个诨号,而他天生鲁莽,并不以之为耻,反而沾沾自喜,任凭别人呼之,久而久之,其真名反而鲜为人知。由于他有一身蛮力,加之练得几手不入流的功夫,前几年也曾拉起一支人马,专干一些杀人越货、绑票敲诈的勾当,每到一处,便纵容手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引起了极大的民愤,以至于连刘进也忍无可忍,前不久刚刚对其进行了清剿。臧二蛋无处容身,便带着几个手下到石垛山上入伙。窦其盛知其武艺高强,就让他坐了第三把交椅,这次是去下山安顿家眷,现在才刚刚返回山寨。

看到供案正中摆着两个黄缎子包裹,而窦其盛和土匪们都跪在地上磕头,臧二蛋甚是不解,当即大声问道:“大哥,那两块黄布里包的是啥玩意儿?!”

“二蛋,这就是咱们‘庙道会’的圣物--‘乾坤神剑’和‘太公拂尘’,还不赶紧过来磕头?!”窦其盛深知臧二蛋的脾性,再加之他刚刚上山,对“庙道会”规矩不懂,深恐他在孙大麻子的“特使”面前造次,便急忙对他连使眼色,欲将其唤到自己的身边。

哪知臧二蛋秉性难改,生来天不怕地不怕,根本就不把孙大麻子的那两件道具当回事儿,竟然瓮声瓮气地说道:“什么‘乾坤神剑’‘太公拂尘’?拿出来让俺也见见世面……”话没说完,伸手便往香炉右侧那个较长的黄缎子包裹抓了过去!

香炉右侧的那个黄缎子包裹里面只是放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倘若臧二蛋将其打开,必会被窦其盛看出破绽,而一旦暴露身份,则不仅无法营救秀茹,大家也很可能陷入绝境。周大路的心里顿时变得紧张了起来,正要开口呵斥,杨驱虎早已飞身而出,一个箭步挡在了那个黄缎子包裹的前面。

“呔!”杨驱虎一把抽出了背后的大砍刀,厉声骂道,“哪里来的野种,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乾坤神剑’的面前撒野?!”

臧二蛋历来横行惯了,当即气得火冒三丈,一边“哇哇”大叫着,一边抽出了背后的钢刀,纵身便往杨驱虎的面门劈了下来!

“来得好!”杨驱虎一声大喝,挥刀迎了上去,只听“当啷”一声,两把大砍刀便碰撞在了一起!

臧二蛋怎抵得杨驱虎天生神力?只觉得虎口一麻,那把大砍刀便脱手落到了地上,慌忙转身欲逃,只觉得后脖颈一阵冰凉,心知不好,暗想“此命休矣”,便闭上了眼睛等死。

杨驱虎深知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并不在乎多杀此一人,便只是用大砍刀的刀背在臧二蛋的后脖颈上触碰了一下,却并没有直接劈下来,从而为他留下了一条性命。

“真是一个二蛋!”窦其盛看出臧二蛋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又怕惹恼了孙大麻子的“特使”,立即大声斥道,“若不是护法手下留情,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还不赶紧退下?!”

臧二蛋捡回一条性命,却被吓出一身冷汗,也老实了许多,哪里再有半点狂气,只好拾起钢刀,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窦其盛毕竟在江湖浸淫多年,经过臧二蛋的提醒,又见周大路始终不肯将黄布包裹解开,不禁也起了疑心,马上又换上了一副笑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倪特使,虽然我见过‘乾坤神剑’和‘太公拂尘’多次,但本分会的弟兄们却福泽浅薄,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有此机会,何不让弟兄们一睹真颜?”

“些许小事,这有何难?”周大路道,“只是今天不行,等明天吧,明天我就把‘乾坤神剑’和‘太公拂尘’请出来让弟兄们瞻仰一番。”

“今天为什么不行?”窦其盛的疑心更盛。

“兄弟临出发之前,孙大麻子亲自卜了一卦,竟得了一个下下之兆。”周大路说道。

孙大麻子一向喜欢大搞迷信,算卦在“庙道会”非常盛行,很多信徒都多多少少懂得一点儿,窦其盛自然也不例外,便当即问道:“是何卦象?”

“下震上乾,《易经》六十四卦之第二十五卦--”周大路说道,“天雷无妄卦!”

“天雷无妄卦?!”窦其盛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错。”周大路博览群书,对《易经》亦有所涉猎,当即便诵道,“象曰: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万不能!”

周大路的这几句话再次令窦其盛大惊失色--因为此中寓意再浅显不过了,这分明就是孙大麻子劝他“目下只宜守本分”,千万不可“妄想扒高”嘛!

窦其盛当然不会被周大路所念的那几句卦象吓破了胆,便定了定心神,指着供案上的那两个黄缎子包裹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天雷无妄卦与‘乾坤神剑’和‘太公拂尘’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雷无妄卦乃一个下下之卦,如若妄行,必有意外之难。”周大路注意到了窦其盛脸色的变化,料到其心中很可能有鬼,便故作神秘地说道,“孙大麻子反复叮嘱过,为防万一,三天之内万万不可将‘乾坤神剑’和太公拂尘’示人,以免遭到厄运。兄弟我在路上耽搁了两天,今天正好是第三天。只有过了今天,这两件圣物方可重现光芒。”

窦其盛听罢,觉得周大路的话甚合情理,很快就消除了对“乾坤神剑”和“太公拂尘”的怀疑。这时,几个土匪从山寨外面快步跑了进来,窦其盛定睛一看,带头的是二当家穆大程,顿时想起自己打发他到那条秘密小路上侦察之事,便连忙走了出去,将他拉到一旁,悄声问道:“山前的情况怎样?”

“一切正常。”穆大程喘了几口粗气,说道,“石垛山的前坡空荡荡的,我带着几个兄弟搜查了一圈儿,一个人影也没有发现。”

窦其盛原本打算另奔高枝,并且已经找到了刘进这个新靠山,听说孙殿英没有派遣部队前来,心中霎时放松了许多,便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又摸了一下腰间的那支盒子炮,暗暗想道:即便孙大麻子真的前来兴师问罪,谅那刘进也不会坐视不管……

不过,念及至目前为止那个“倪特使”只是进行了旁敲侧击,并没有直接切入正题,窦其盛觉得现在还不宜撕破脸皮,当即决定对那个“倪特使”好好地款待一番,然后再多送些金银财宝,托其在孙大麻子面前美言几句,或可免过刀兵之灾,便随即吩咐手下置办酒席,又带着穆大程来到周大路的近前,笑着说道:“倪特使,您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兄弟略备薄酒,为您接风洗尘,请务必赏光。”

“何须老弟破费?”周大路不动声色地说道,“兄弟我还有要务在身,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将山上的弟兄们全部聚集起来,由‘老师’开香堂作法,请祖师爷莅临训示。”

在“庙道会”中,开香堂可是一件大事,也有一套固定的程序。一般首先要在太上老君和姜太公的神像前摆上祖师爷的灵位,墙上贴满写着咒语的鬼画符,供案上陈列着各种供品,然后由“老师”点燃香烛,率领信徒跪拜。而会首则端坐桌旁,垂睛闭目,由“老师”佯装鬼神附体,代为发话,就和跳大神差不多。所以开香堂的成败关键就看“老师”的表现,“老师”如果表演得好,再加上现场的氛围烘托,信徒们的心神就会被控制起来,便如同被摄取了魂魄一般,把“老师”说出的话都当做是神的旨意,无不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见到周大路执意要开香堂,窦其盛只好令手下准备了火烛、果物、笔墨纸砚等一应物品。林金生在参加八路军之前曾做过“庙道会”的“老师”,此时正好到了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便将肩上的那个粗布包袱解了下来,取出周大路从窦家庄借来的那件道袍穿在身上,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铺下了一大叠黄纸,抓起狼毫,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顷刻写下了一大堆谁也看不懂的蝌蚪文鬼画符,即令土匪满屋子张贴了起来。

“窦老弟,”周大路走到了窦其盛的身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马上就要开香堂了,由于事关重大,所有的弟兄们务必参加,请将人员全部聚集起来。”

窦其盛连忙命人清点了一下人数,又安排土匪去将臧二蛋等人也叫了过来,对周大路说道:“倪特使,石垛山分会的弟兄们都已经到齐了。”

“山寨门口站岗的兄弟也来了吗?”周大路问道。

窦其盛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两个兄弟正在门口放哨,担任警戒……”

“孙大麻子吩咐过了,”周大路大声说道,“这次开香堂所有‘庙道会’的兄弟都要参加,快派人将他们叫进来!”

“这……”窦其盛道,“一旦有人对山寨发起进攻,恐对特使不利。”

“老弟多虑了,石垛山固若金汤,况且山寨的位置如此隐秘,哪里会有什么敌人来攻?再说开香堂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还是让兄弟们来听一听祖师爷的训示要紧。”周大路再一次催促道。

没有办法,窦其盛只好命人将山寨门口的那两个哨兵也叫了进来。见所有土匪都已经集中到了香堂内外,周大路便端坐在供案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命杨驱虎和高志峰分别立于供案的两侧护法,又对着林金生耳语了几句,并示意他马上开始“作法”。

按照“庙道会”的规矩,林金生用清水洗面净手,又漱了口,点燃了供案两侧的那对巨烛,然后上了三炷清香,香堂里面顿时香烟缭绕,气氛也显得庄重了许多。接下来,林金生便开始念念有词地率领着窦其盛、穆大程、臧二蛋及大小土匪开始向着姜太公和太上老君的神像磕头行礼。

须臾礼毕,林金生站起身来,面向众人装神弄鬼地舞弄了几下,眼皮一翻,身上一阵乱抖,便佯装鬼神附体了。

窦其盛和土匪们双膝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老师”作法,只见林金生双目紧闭,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过了三五分钟,突然把眼一睁,直盯着窦其盛喝道:“狗子,你最近做了什么对不起‘庙道会’的事情?我姜子牙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还不马上从实招来?!”

“狗子”是窦其盛的小名,已经有十几年没有人敢叫过了,而这远道而来的“老师”竟然会轻易喊出,看来的确神通广大,窦其盛以为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想必也难以隐瞒,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磕头哀求道:“望祖师爷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一条性命!”

林金生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是周大路刚刚教给他的,原来周大路此前在窦家庄无意间听到了窦其盛的小名,又见其神色慌乱,便要求林金生假借姜太公之口进行试探,没想到窦其盛果然中计。

“狗子,你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之事,还不赶紧交代清楚?难道要我姜子牙亲自替你说出来吗?”林金生一看有门,立即进一步问道。

“这……”窦其盛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只得说道,“刘进的第二十七军想要收编石垛山分会,前些日子派了一个副官前来接洽,还送给小的五十条枪和一百个银元……”

由于日军近期对林县、陵川、高平一带进行了大“扫荡”,刘进所部躲入深山避战,收编石垛山土匪的计划亦由此搁置。为了防止途中生变,窦其盛并未将与第二十七军的谈判结果进行公布,所以“庙道会”石垛山分会的大部分喽啰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很多信徒害怕遭到孙殿英的惩戒,当即就站到了周大路等人的一边,不过也有少数喽啰仍然死心塌地地支持窦其盛,人群很快分成了两派,顿时产生了一阵骚乱。

臧二蛋刚刚上山不久,根本就不把孙殿英的“庙道会”放在眼里,此前抢夺那个黄缎子包裹的时候又差点死于杨驱虎的大砍刀之下,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之后又不得不前来跪拜开香堂,便在腰间别了一把盒子炮,伺机报仇雪恨。此刻一看窦其盛遭到戏弄,其手下的喽啰也已人心尽失,不禁对窦其盛大声喝道:“大当家的,反了吧--什么‘鸟道会’,尽是一些骗人的鬼话,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说完,“呼”地站了起来,一把掏出了盒子炮,朝着周大路抬臂便射!

由于几乎所有的土匪都将步枪堆放在香堂外面的墙根下,而臧二蛋进来的时候,不仅满脸怒色,腰间还别着一支盒子炮,高志峰便理所当然地把他当做了重点防控的目标。看到臧二蛋欲行不轨,高志峰迅速掏出了怀里的两支盒子炮,两手各握一支,纵身跃上供案,脚下还未来得及站稳,左手即朝着臧二蛋扣动了扳机。

“砰!”一颗子弹疾射而出,臧二蛋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当即毙命。

这几年来,高志峰历经大小战斗无数,除了在战场上作战杀敌之外,还经常深入敌后执行任务,因为那支毛瑟98k狙击枪的目标太大,在敌占区携带极不方便,他也经常使用盒子炮,不仅如此,他还练就了手握双枪的本领,即便左右同时开枪,也照样百发百中,弹无虚发。

看到自己的叛变行为完全败露,而臧二蛋又被高志峰击毙,窦其盛狗急跳墙,索性来个鱼死网破,便大喝一声,一把掏出了腰间的那支盒子炮,随即将枪口瞄准了高志峰。还没等他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高志峰一抬右手,一枪又打了一个正着。

“扑通!”窦其盛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连开两枪之后,高志峰在供案上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双手各握着一支盒子炮,怒视着香堂内外,厉声喝道:“我们是八路军,都跪在原地,谁也不许乱动!”

见识了高志峰的无敌神枪,那伙儿土匪都被吓蒙了,只得继续傻傻地跪在地上,就像一个个泥塑一般。周大路和杨驱虎、林金生则迅速冲出香堂,乘机每人抓起了一支步枪,将外面的土匪全部控制了起来。

听到枪声响起,张远方立刻率领战士们跑到了石垛山南侧的那段绝壁下面,抓住赵有田从半空中垂下来的绳索,依次敏捷地攀了上去,再穿过悬崖边缘的那条小路,迅速地登上石阶冲进山寨,却发现所有的土匪都齐刷刷地跪在了香堂内外,很快就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而那些土匪也只好乖乖地束手就擒,一个个高举着双手,被战士们押解着从香堂里面鱼贯而出。

“高志峰,”看到战斗已经结束,周大路马上对高志峰说道,“快去解救秀茹!”

“是!”高志峰一个箭步从供案上跳了下来,撒腿就往山寨后面跑了过去。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窦其盛欲对秀茹实施强暴的时候,情况却突然出现了转机,而秀茹也绝处逢生,便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不停地挣扎,希望可以尽快逃出魔窟,但她的手脚被土匪用麻绳牢牢地捆绑在四个床角上,丝毫动弹不得,塞在嘴里的那团破布条也始终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依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前面忽然传来了枪声,她的心中一阵激动,以为是同志们冲上山来营救自己,霎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便用力地摆动着头部,终于将口中的那团破布条吐了出来,接着做了几次深呼吸,稍微喘息了一会儿,又开始更加用力地挣脱那些捆绑在手脚上的麻绳。

幸运的是,由于她不停地挣扎,缠在其右手腕上的那个绳结似乎有所松动,她尽量将手伸直并捏紧了五个手指,将右臂使劲往后一抽,只觉得手背一阵剧痛,竟然将右手从那个绳结里面挣脱了出来!

她顾不得疼痛,立即解开了绑在左手上的那根麻绳,然后坐起身子,将绑在脚上的那两根麻绳也解开了,急忙从床上跳了下来,穿上鞋子,侧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猛然注意到自那两声枪响过后,山寨里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心里不禁又开始失望起来,意识到刚才也许只是土匪们的枪支走火或者仅仅是练枪而已--是啊,自己走的是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而且又是被秘密抓上山来的,同志们怎么可能清楚自己目前所遇到的境况呢?

由于担心被外面的哨兵发现,她悄悄地走到了门口,从门缝往外一看,发现空无一人,便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正打算逃出去,就在她刚要打开房门的瞬间,突然听到从旁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土匪回来了!”她的心里一阵紧张,同时暗暗地下定了决心,即使舍弃自己的生命,也绝不苟且偷生,便顺手抓起了一条板凳躲在门后,打算一旦等土匪走进来,就与之拼个你死我活。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秀茹屏住呼吸,将那条板凳高高地举了起来。

“秀茹--”一个声音高声叫道。

难道那伙土匪之中竟然有人认得自己?抑或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错觉?

“秀茹--”那个声音再次回响在她的耳边。

“秀茹--”那个声音是那样的熟悉,是谁在呼唤着自己?

随着时间的流逝,秀茹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心事。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声音却总是在梦中萦绕在她的耳边。不仅如此,在梦中,她还经常梦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在浊漳河边的小树林里,是谁遇到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冻僵的少年?是谁将他背回了小草房?是谁为他盖上了棉被、烧火取暖?是谁给他缝补衣裳、熬了小米粥?

这些年来,她还不止一次地回忆起那个令她终生难忘的夜晚--

那是二渡浊漳河的第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连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也是在浊漳河边的小草房里,是谁和自己一起抱来了玉米秸秆,铺在了冰凉的土炕上?是谁和自己拥挤在一起,相互用身体取暖?

两个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一段纯真的情感,在那个寒彻刺骨的冬夜,温暖了两颗孤独的心。

“志峰哥--”她惊喜地叫喊着,猛地扔下了板凳,一下子拉开了房门。

高志峰急切地跑到了香堂后面,却见眼前竟有三四十间房屋,连续搜索了几个房间没有见到秀茹的影子,他的心中顿时大急,便一边搜索着,一边大声地呼喊着秀茹的名字。

很快,他就听到从西面的一间屋子里传来了秀茹的回音。

五年了,岁月蹉跎,很多记忆都已经淡忘了。他本以为秀茹已经忘记了自己,却万万没想到,仅仅听到自己的呼唤,她就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这些年来,她或许和自己一样,都把对方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秀茹--”

高志峰呼唤着,向着秀茹跑了过去。

“志峰哥!”秀茹泪如泉涌,快步迎了上来。

两人久别重逢,悲喜交集,一下子便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良久,高志峰抬起头来,深情地凝望着秀茹,只见她的眼睛清澈似水,白皙的脸庞美得不可方物,当年可爱的小妹妹已经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神,他的心中一阵慌乱,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看着高志峰扭捏的样子,秀茹也明白了过来,脸色一下子羞得通红,便松开了高志峰的肩膀,低着头问道:“志峰哥,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土匪抓上山来的?”

“我也是碰巧遇见你的……”高志峰随即将如何到石垛山上侦察敌情、无意间遇见了秀茹以及周大路如何巧施妙计的经过大体说了一遍,秀茹一听,非常高兴,说道:“周连长也上山来了?”

“是的。”高志峰点了点头,“不过,咱们连已经被改编为太岳军区第三军分区独立营,周连长也已经升任营长了。”

“是吗?”秀茹惊喜地说道,“我就是要到太岳军区第三军分区战地医院报到的,这次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这时,周大路带领着几个战士走了过来,秀茹立刻迎了上去,一个立正,敬了一个军礼,叫道:“周营长!”

“周秀茹同志,”周大路笑着说道,“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深山沟里来了?若不是高志峰这小子眼尖,还不让那群大灰狼把你给吃了?!”

“秀茹现在是一个医生了。”高志峰抢着答道,“她接到紧急任务,要去第三军分区战地医院报到,没等上级派队伍护送,就化装成老百姓连夜赶路,结果被这伙土匪给抓住了。”

“这样做太危险了!”周大路对秀茹说道,“你现在可是我们第三军分区的宝贝呀,倘若真的遭遇什么闪失,我可怎么向孙司令员交待?这样吧--”

周大路又扭头看了看高志峰,喝道:“高志峰!”

“到!”高志峰上前一步,响亮地答道。

“既然你已经不当班长了,我可不能让你闲着,就暂时给周医生当一回警卫员吧--”周大路笑着说道,“你可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哟!”

“坚决完成任务!”高志峰大声说道。

看着周大路和高志峰一唱一和,秀茹在一旁抿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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