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互相算计的爱情,自然不能说不是爱,但所有的欢愉,都带上了黯淡的光彩,更多的是两性间的吸引和满足自己需要的欲望,而缺乏心灵的碰合了。因此,他们俩可以对骂,把对方挖苦得淋漓尽致。有一次甚至彼此动手,章秋丽用玻璃水杯砸伤安适之的脚趾头,安适之回报她一个响亮的脖耳拐。彼此痛楚了许多天,私下里偷偷地抚摸伤痕,思念着给自己带来伤痛的对方,又邀约会面。一见面两人就疯狂似地拥抱,亲吻,还流下激动的热泪。
他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但是谁又都不谈到结婚。是不愿意让家庭生活破坏了这多姿多彩的爱情,还是彼此还要再考验一番?不是当事者,谁也猜不透他们的心意。
安适之徘徊在黝暗的地坛公园门口。章秋丽还没有来。她是被急事羁绊,还是另有了约会?现在,安适之又怀疑起章秋丽来,觉得这个如此多情的女人,不会只爱自己一个,她一定还有几个候补者,来挥霍掉她剩余的热情。安适之的心越来越不安定了。
陡然,在纷乱的人群中,他窥见了章秋丽美丽的身影。他立即别转脸去,假装望着公园门口的广告牌。
“适之,你等急了吧?”章秋丽走到他身后,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安适之回过头来,平淡地一笑:“我准备等到十点半,然后乘末班车回去。”
“那我要乘末班车赶来呢?”章秋丽反问他。
安适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便笑笑:“你不会的。”说着,揽起她的腰,向公园里面走去。
章秋丽拽开他的手,说:“我会的。我只要同你约好,而又没通知你我有急事不能来,我就一定会来找你,不管天多晚,路多远,事情有多急。你呢,等我是有一定限度的。十点半,过时不候,这就是你对我的爱情。还说一切为了我呢,我看,全是按照你的意思转。你自私啊!”
“你不自私,每次你都故意迟到,让我在焦急中等待。你打算让我这么等你一辈子吗?难道你就不能准时吗?”安适之反唇相诘。
“要是我突然得急病了,或者出了车祸,怎么办?你等了一小时,不等了,我呢,只好一个人去发病,去突然死掉。”
“你不会的。”
“什么都有万一,要是万一那样呢?我就是在昏迷中告诉别人你在哪儿等我,好心的帮忙人,也找不到你,因为你过时不候,走了。”章秋丽说,好象真的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安适之说。
“别打岔,我问你,要是万一这样,你不等我,也不找我,怎么办?”
“没有这个万一……”
“你说呀!你没想过,你根本就不爱我。”
“这可是胡说。”
“我再问你,要是现在对面突然来了一辆汽车,司机喝醉了酒,或者犯了什么病,把车直接冲我开过来,你怎么办?”
“我救你呀!把你拉过来,或者狠狠推出去。”
“来不及了,汽车已经到了眼前,你怎么办?”
“你怎么尽瞎想这些个?”
“生话里什么事情都可能碰上。你说,你该怎么办?”章秋丽把安适之拉到树影下,自己背靠着树干,在黑暗中凝视着安适之,“说呀,你该怎么办?”
“我没想过这个。”
“哼,你没想过。我可想过。要是那样,汽车冲你开过来,我就和你一块死。还有……”
“算了,说别的吧。”安适之打断她。
“不,我还得问你。要是现在突然地震,象七六年唐山那样,我被埋在土里,你怎么办?”
“自然要救你。”
“可我那时候成了残废,缺胳膊少腿,一只眼,独眼儿龙,再不,就是瘫子,你还爱我吗?说,说呀,你还爱吗?”
“爱,爱,爱!你就是秃麻瞎拐我也爱!”安适之有点儿火儿了。
“哼,说得好听。”
“要不要考验一次?”
“啊?!”章秋丽推开他,瞪着眼说,“原来你想让我变成秃麻瞎拐呀!”
“谁说呀?”
“你刚才说的,说要考验你,让我变成秃麻瞎拐。你这个人,心真冷,真自私。”章秋丽大声喊起来,火冒三丈。
“哎哎,你们俩怎么回事儿?”两个小伙子走过来。一个人冲安适之说,“怎么?你这么大岁数儿,四十好几了吧?还欺负女的,跑这儿耍流氓啊?”
说话的人走到安适之面前一看,吃惊地说:“哟嗬,是你呀,大夫!”
安适之一看,原来是上次没病装病的李顺平。那个高个子正是“浑身没劲儿”的武术运动员孙建军。
李顺平攥起拳头,狠狠地说:“行咧,今儿让我撞上了。这不刚跟孙大哥学了几手儿,正好碰上你耍流氓,拿你练练手儿。”说着,一把薅住安适之的衣襟。
“别别别,你,你这是误会。”安适之忽然结巴起来。章秋丽一下子跳到安适之面前,朝李顺平胸口推了一把,杏眼圆睁,大喝一声:“放手,他是我爱人。两口子顶嘴你也掺合呀!来,你先跟我交交手儿。”
安适之也说:“是啊,两口子吵嘴,你管得着吗?”
“两口子?”李顺平傻眼了,“两口子不在家吵嘴,到公园儿黑咕影儿的地方来干什么?”
“管得着吗?你!”章秋丽说,“宪法上哪条规定,不许两口子逛公园儿?不许在黑咕影儿地方儿吵嘴?你打算怎么着吧?文的?咱们上派出所;武的,我跟你走几趟比划比划,还有你这个大个儿。”她指指孙建军。
孙建军一拽李顺平:“走,你尽瞎闹。咱们还是练功去。我告你说过,练武在于强身,不是逞能打架,不然我就不教你了。”他又对安适之说,“对不起,安大夫。您原谅他吧。”接着转向章秋丽,“大嫂,您是哪路?”
“什么哪路?”安适之不懂。
“内家拳,八卦掌。”章秋丽笑着说。
“那还得叫您师姐呢,赶明儿教教我。”说着,孙建军朝章秋丽微微鞠个躬,一拉李顺平,“走!”
李顺平赶紧朝章秋丽咧咧嘴,说:“哎哟,您原谅,原谅,我……”
“走吧!”孙建军把他拉跑了。
安适之这才长吐一口气,说:“你真会拳术?”
“啊!你小心点儿,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打你。”章秋丽说着,忽然噗嗤一笑:“我哪儿会呀。我最近正想搞个武术片子,才跟人家问了点门道,看了几本小册子。这就把他们吓跑了。”说着,微笑地把丰满的胸脯紧靠向安适之的胸怀。
安适之说:“哎呀,你真会演戏。”
“有了我,你就什么都有了——爱情,幸福,事业,甚至连人寿安全保险。瞧你,刚才那个没出息样儿。”
“你瞎说。”
“甭反驳。这样,我更爱你了,因为你让我看到了我是强者,我可以保护你。”说着,就紧紧地拥泡住安适之,仰起头来,把殷红的嘴唇凑上去……。
……病人的断手渐渐有了血色。最后一层外皮也缝上了最后一针。止血钳渐渐地松开,松开,血液带着生命的元素又流布向这曾经离开母肢的手。
这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郑柏年和白天明轮流缝合那些纤细的血管、神经和一条条肌键。
郑柏年第一次亲眼见到白天明的手术。他赞叹这个老同学灵巧、准确、快速、轻盈的手法,真想拥抱他。可是,手术室里是不能拥抱的,连转身把背朝向手术床都不允许。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激动。
当缝好最后一针时,天色已经微明,他们走到休息室,脱去消毒衣,两人却疲乏得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郑柏年只是笑着把那圆铁皮点心盒递给也。白天明却接不住,那铁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车轮急速地辗过铁轨,列车带着巨大的呼啸驰向前方。软席卧铺里,袁亦方靠在车窗前,望着闪过车窗的树木、田野,呆呆地想着心事。吴一萍坐在卧席上和五岁的梅梅翻看着连环画。
袁亦方终于敌不过家人、老友和学生们的劝说,去青岛海滨避暑了。可他还是在临走前,写了一份报告,向上级申明自己对新华医院未来领导人选的意见。他请求上级派人到新华医院向群众了解一下,以物色真正不负众望的领导人。
他也知道,倘或这报告落入官僚主义者之手,那就如同石沉大海,但是他不能不写,不能不寄出去。否则,他就对不住自己的心。
他人走了,可心还在北京,想着他的亲朋和同事们怎样度过这半个多月。
列车越来越快地前行,车外的树木都连成了一线,疾速地向后退去,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