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已经暗淡,稀疏。青色的黎明正从海天深处升起,淡淡的薄雾在海面上舒展。潮水喧哗着扑向岩石,溅起高高的雪浪花。一阵阵海风掀动着伫立在岸边的叶倩如的衣裙,她只是不动,凝望着大海。
她随团来青岛演出,已经三天了。
她们住在太平角,是很漂亮的别墅。但她的心情并不愉快,就象这起伏的海潮。
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她原以为她可以豁达地对待爱情,因此,她友好地把第一次机会让给袁静雅。倘使静雅真地和白天明结合,也是很合适的一对。为了别人的幸福,她可以吞下苦果。谁知道,她一想到袁静雅此刻可能正同白天明偎依在一起,享受爱的甜蜜,她的心就烦躁,甚至就愤怒。她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大度地作出牺牲。说不定,原来静雅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白天明,一切还处在朦胧之中。而自己的行动却等于挑破了他们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纸。她知道,只要有了强劲的对手,好的运动员就会创造优异的成绩。那么把自己这个对手摆在静雅面前,难道她就不会拚命向前冲吗?傻瓜,笨蛋,自作聪明,还以为自己多么的高尚。你用自己的手破坏了自己的幸福,世界上还有比你更蠢的人吗?她简直想大哭一场。
今天早晨,她被梦惊醒,梦见天明和静雅穿着结婚的礼服,在《结婚进行曲》的旋律中一步步走向辉煌的高台。静雅那身雪白的纱衣,多么轻盈,多么文雅哟。她回头向站在人群中的自己微笑地瞥了一眼,轻声说:“谢谢你,好姑娘,是你让我们结合的。”’她梦见静雅和天明手拉着手在天上飞,那白纱衣在天空飘舞。她忽地又梦见那白纱衣穿在自己身上,是自己在天际飞行,天明拉着自己的手。可是天明回过头来,恼怒地说:“怎么是你?你是我的小侄女儿啊!”他撒开了手。于是自己飞旋着向大海坠落。那泛着泡沫的大海呀,向自己扑来……
她醒了,再也睡不下去,一个人踱到海边,来看那神秘的大海。她觉得好象有一股神奇的力把自己拉向海的怀抱,在海的深处有个声音在叫,“傻姑娘,你多不幸啊!”她忽然想起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觉得自己就象那小小的海的公主,牺牲了一条舌头,换得了美妙的两条腿,又忍着剧疼,用这双腿走到爱人的身旁,可爱人却只把她看作个美丽的朋友,而和另一位人间的公主结为伉俪。多缺德的王子,多么没心没肺的海的女儿!你干嘛要牺牲呢?最后还不是化为泡沫,在海上,在阳光下飘呀飘!我可不愿化为泡沫。安徒生啊,你这个好心眼儿的外国老头儿,干嘛尽教给孩子为了心爱的人要作出牺牲呢?要是又不牺牲,又能获得幸福,那不更好吗?可是,想起海的女儿,心里又怪缠绵,悠悠的、浓浓的情思,哀怨、同情和崇敬都混在一起。那小小的海的公主,也的确让人打心眼儿里爱怜。她是崇高的。唉,矛盾,矛盾啊!向往着崇高,却又舍不得牺牲。先是慷慨的赠予,紧接着又懊悔和嫉妒。
上帝啊,真有你这么个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吗?求求你,你可不要喝够了青岛啤酒,甩扑克玩儿,就跟团里的那些混事的假行家一样。你清醒点儿,千万别让白天明和袁静雅结合。袁静稚的位置应当是我叶倩如的。哎呀,多么丢人,多么下作,自己在诅咒自己心爱的人,在希望他不幸,假如他真爱静雅的话。不,他不爱她。他跟我说话冷冰冰的,行走坐立,间隔三尺,那是在考验我,在审查我。不用,不用这样过细地盘查,就跟毕业考试一样,我爱你,没有一点儿虚假,没有一点儿矫情,没有一点儿勉强和屈从。老先生,你已经是个四十岁的半大老头儿了,一个二十六岁,还算得上漂亮的姑娘真心实意地爱你,你还端的哪门架子呢?你是大医生,我也不是文盲,我是大学毕业的、正儿八经的大提琴演奏家。可不,在外国,我早就该这么称呼了。咱们这儿老头儿多,年轻人称“家”就得往后潲潲。你这个豆芽菜一样的老气横秋的傻大个儿,你可有什么可骄傲的呢?哎呀,别是他瞧不上我的小罗锅儿吧?天呐,谁有办法给我把它弄直啊!可恶的大提琴,早该把它扔到海里。别,别价,大提琴是我的生命,扔了白天明也不能扔了它。你要是不爱我,你就滚,让我永远见不到你。我有我的琴,我的音乐……
她思绪纷乱,简直理不出个头绪。她看着大海,大海在蠕动。潮水哗哗地响,声音挺大,可什么也不能回答。大海呀,你枉有博大的胸怀,深邃的心,可你任什么人世间的烦恼都不能解除。你不要在那里假装深沉,哇哩哇啦地叫喊了。讨厌!
她扭转身,沿着栽满雪松的路走去。她又回头望望大海,蓦地看见一对恋人手牵着手,在远处的沙滩上踏着潮水漫步。他们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彼此诉说衷情。那女人的身影很熟悉,却一时分辨不出是谁。她站在路边,透过层叠的树丛,羡慕地望着那一对。那女的,脱下鞋子提在手里,沿着沙滩奔跑。那男的,慢慢地追她。风送来他们断断续续时强时弱的笑声。她突然叹口气,走到路旁的小树林里。清晨的小树林,寂静而美丽。一缕缕晨雾在枝叶间缭绕,一片片树叶,都象只哀怨的眼睛,凝着露滴的泪珠,晶莹地望着人们。鸟雀又怕惊扰了树林的幻梦,只是轻轻地惆啾,鸣哄出小树的惆怅。
叶倩如在树林里徘徊,一会儿伸展开两臂,象是对上苍祈求,一会儿又低头吟哦,好象要吐出满腹的凄情。这个陷入爱情苦恼中的姑娘,第一次丧失了行动的决断。谁能来帮助她?
直到玫瑰色的彩霞飘出海面,第一缕阳光跳上树梢,她才走出树林,走到紫荆关路,准备回住处去。谁知,陡地一声叫喊,唤住了她。
“倩如!倩如!”
她回过身来,从海边方向走来了一对男女,竟是章秋丽和一个四十岁左右潇洒俊秀的中年人。
“哎呀,真是你,太巧了!”章秋丽喊着,快步走来握住叶倩如的手,说,“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安适之,是新华医院的医生。”又指着叶倩如对安适之说,“这是我的朋友,大提琴家叶倩如。”
叶倩如同安适之握了握手,看着他那微笑的、漂亮的脸,心想:“这人好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章秋丽问她:“你怎么会在青岛?”
“来演出,我们团来了三天了。你们呢?蜜月旅行?哼,也不请客。”
“好好,请你到我们住的地方去吃饭。”章秋丽说,“我们住韶关路,挺好的一座别墅。”她又压低声音,“过去是于会泳他们住过的,这回,也轮到我们美一美了。”她活泼地拉一拉安适之的胳膊,“说话呀,请客人呐!”
安适之笑笑,轻声说:“欢迎您来。”
“谢谢。”叶倩如点点头,说,“刚才是你们俩在海边上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