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奔驰牌汽车停在水洼子胡同白天明家门口。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跳下车,在灯光下看了看门牌号码,便举起手敲门。
天明开了门,见是一位生客,便问,“您找谁?”
“请问,白天明先生是住在这里吗?”来客用很标准、但比较生硬的普通话反问他。
“我就是。”
“啊,太好了。我叫童建中,从美国纽约来,吴珍小姐托我带点东西给您。”
“啊啊,请进,请进,童先生。”
童先生回身对汽车司机说:“先生,您能不能过一个半小时……”他看看白天明。
白天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假如童先生没有别的约会,我希望您能多坐一会儿。”
童建中立即眉开眼笑,说:“我今晚没事,是专门来看望您的。”又回头对司机说,“那,就请您过两个半小时,十点半左右来接我好了,可以吗?”
司机点点头说:“可以。十点半准到。再见!”
“再见。”
汽车开走了。白天明接过童建中的手提包,开了院灯请他走进院子。童建中站在院子里,却不进屋,而是环视着这个小小的庭院。
这个院子很小,除了四间北房,一间很小的做厨房用的东房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可以称之为建筑的东西了。南面是一道院墙,其实是另一个院落北屋的高大的山墙。西面便是夹道似的门洞,一个小小的院门通向胡同。院子里,栽着两棵树。一棵是丁香,另一棵也还是丁香。不过花色不同,一棵开雪白的花,另一棵却是紫色的花。每年春天,当五月的暖风吹走顽固的严寒,这小院里便首先绽开了紫色的丁香。一朵朵小花,仿佛仰起小喇叭,向着头上的蓝天,吹奏着生命之歌。紫丁香艳而不香,起码没有那么浓郁。白丁香却不同了。它的花期稍迟于紫丁香,花朵也不娇艳,可是当它默默盛开的时候,那醉人的芳香便从庭院中溢出,甚至可以飘满胡同,引动得街坊四邻都来赏花寻芳。白天明不在北京的时候,花也失去了主人,常常被人剪走花枝,以至于伞状的树冠,成了参差不齐的痢痢头。现在,经过了白天明的一番修整,要好看一些。但,花期早已过去,只有肥大的叶子掩映着黑枣核一般的种籽,一串串躲在枝头。
童建中出神地望着小院,喃喃地说:“又见到了,又见到了。”
“童先生在北京住过?”白天明问他。
“嗯嗯。我是四川人,可生在北京。我家住在圆恩寺——,好象离此不远。”
“对对,走十几分钟就到。”
“也是这样一个小院,好象比它大一点,有八间房。院里也有树,不过是海棠。春天开起花来,很美很美的。记得有一年春天下了大雨,我把花瓣放在纸叠的小船里,顺着水沟流到街上。我光着脚,一直跟着小船跑……”童建中完全沉浸在儿时的回忆里。
白天明默默地看他,不愿破坏了他的回忆。
童建中叹口气:“我十四岁离开北平,那是一九四八年秋天。从此一别三十四年。三十四年呐……”
“您以后可以常回来。假如您喜欢,而且不怕不方便的话,就到这儿来住。”白夫明说。
“哎呀,那可太好了。”童建中说,看着白天明,笑了笑,“可我的父亲是国民党右派,我本人在思想上也是反共的。而且,我还是美国的共和党人。不过,我爱国,爱中国。我反对里根总统的对华政策。所以,今年我不捐献竞选经费,还写了封信骂他……”他停顿一下,“你不害怕吗?”
白天明笑了,说:“您看呢?”说完,又反问他,“您呢,您不害怕?不怕来了回不去?”
童建中哈哈笑起来:“害怕我就不回来了。您一定是个共产党员。”
白天明说,“可惜,我还不够条件,虽然我一直想是。”他推开屋门,“请进。”
“奇怪,”童建中说,“您怎么不是共产党员呢?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了您的事迹。您那么爱新中国,为什么不是共产党员呢?”
白天明笑得很自然,他说:“您回来住几个月吧。假如您没有偏见,并且有厉史家的眼光……”
“巧极了,我正是搞历史的。我在那边教书。”
“那好了,您自己会回答您自己的问题,用不着给您‘洗脑’——外边不老是这么说吗?您也会爱上新中国的。”
童建中说,“我只回来了两个星期,可我承认您的分析。”他悄悄地说,“我已经爱上新中国了。在美国,我是亲大陆派,崇拜周恩来和邓小平。我写过文章呢,在邓小平访美的时候。回来半个月,我成了狂热的爱国者。多奇怪,我不赞成共产主义。我到现在也闹不清,爱新中国和反共这两点怎么在我身上共生。”他摇摇头,走进屋里。
“对不起,屋里很乱。”
“不比我在布法罗的住所更乱。”
童建中颇有兴致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最有兴趣的莫过于书橱里摆着的一个肺的模型标本。他吐吐舌头,说:“上帝呀,这东西要是摆在我屋里,我会每天失眠的。不不不,您别动。这是您的特点,留着吧。”
白天明问他:“您喝什么茶?红茶?绿茶还是花茶?”
“除了红茶之外的一切茶,都行。”
白天明笑着:“来尝尝北京人喝的最普通的茶,八角钱一两的茉莉花茶吧。”
“太好了。”
他们两个坐在旧沙发里,喝着茶,山南海北地说起来,仿佛是早就相知的朋友。终于,童建中说到了吴珍。
“她是我们的女神、缪斯,甚至是圣女。”童建中严肃地说,“我们那些中年以下的华人,都爱她,尊敬她,连老年人也夸她是中华道德、精神的典范,让子女们向她学习呢。”
白天明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实在不了解从一九六二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吴珍,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青年时代的吴珍,当然,那回忆是甜蜜和纯洁的。然而,却是遥远的梦幻。
“她不尚虚荣,从来不奢华。可又不随波逐流,放纵自己。她爱每一个华人,和美国人以及其他民族的人也很合得来。她热心公益,特别是关心华人的孩子。她现在是侨团的负责人之一呢。她用女性的爱去温暖每一个海外华人的心。她还组织了一个‘支援留美华人学者协会’,给台湾的、港澳的、大陆的华人学生以各种支援。这在美国那个人情冷漠的社会,实在是不简单。上次,一位大陆学生得了癌症,想回国叶落归根。她动员了华埠社会,出资、派人,一直把他送上中国民航的飞机。听说,这位同学终于活着回来,安息在故国。这件事,连美国的老教授都非常感动。中国固有的道德精神是可以感动所有的人的。”童建中停住不说了。呆了一会儿,才又轻声地说,“我就是她反复劝说回来看看的。的确,这次回来感受极深。”
“您有什么感受?”白天明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