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明失眠了。他绝望地睁着眼睛,痛苦地望着窗户。风吹着院里的丁香,开始干枯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低语,在叹息。窗口上,树影婆婆。如烟的往事,一幕幕迅速地叠印在窗口,最后一个画面总是停留在吴珍那白皙、美丽的脸上。她踏着落叶,披着秋风,向自己走来、走来……有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赶走吴珍叹息般的耳语。叶倩如带着青春的活力,眨着淘气的眼睛,拉过他的手,把他拉向欢舞的人群。而静雅,只是无声地、忧郁地凝视着他们。最后,一串晶莹的泪洗去所有的画面。又是落叶,又是秋风,紫色的薄呢大衣,在空中回响的叹息般的声音。哦,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打乱生活的秩序?不不,她已经成了过去,成了一个梦。为什么她还要顽强地挣扎出来?该怎么办呐?
静雅,我等着你。等着你的心重新燃起炽烈的火。我将永远地等待着。
还有你,淘气的叶倩如,我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我们中间有一道鸿沟。是的,见了你,我愉快,变得年轻,变得毫无拘束。从你那儿我得到了任何人都不能给予的欢乐。但是,小妹妹,别妄想这是爱情吧。这不是。
又是叹息。又是秋风。那紫薄呢大衣被掀起一角,双脚踏着落叶……
直到天将黎明,他才睡去。
上班之后,他接到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叶倩如打来的。
“哈哈哈,你猜我是谁?”她笑着在电话里说,“真不错,你还记得我,我以为你会猜半天,然后问我贵姓呢。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十月三十一号?阁下的寿辰,祝你长命百岁。当然,我什么都知道。知道你昨天下午去逛了天坛,也知道你的痛苦。得了,别噘着嘴了,我通过电话象是看见了,不,感觉到了。怎么样?今晚上给你祝寿?在你家。不不,什么都不要你准备。我们会准备好一切。甭害怕,不是我一个人。哎哎,你为什么怕和我单独在一块儿?别回答。我不是你的小侄女儿吗?占便宜早晚要吃亏的。不,我说了算。你要敢不回家,我就率领一班人马到医院搞个天翻地覆。怎么你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不问问我在外面都想些什么,愉快不愉快?哎呀,不耽误你了,记住,下午五点半,我们在你家门口等你,下刀子我也顶着铁锅去。哈哈哈,再见!”
白天明真有点哭笑不得。叶倩如是个赶不走的朋友,可爱的又让人可气的朋友。唉,随她吧!
不久,又来了一个电话,是长途,美国来的。
医院的同事们,早就知道了他在美国有一位至亲好友,一位痴心的阔太太,是他早年的恋人。这位阔太太给他打过三次长途电话呢!对这件事,各人观感不同。大多数人只是把这当作饭后的谈资,充其量发点感慨,说倘是前些年,只是这三个电话,白天明就会被审查一番,说不定有关部门还会来同白大夫谈谈。中国毕竟在进步,那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正一天天消除。不过,这电话还是少来为妙。那位太太也是,您生活得很好,干吗还闲得没事总给白大夫找麻烦?假如真爱他,回来,嫁给他呀。白大夫还没结婚,这不正好吗?!何必为了自己寻开心,给人家增添苦恼呢,真是!可也有一些人预言:看吧,用不了多久,白大夫就会申请出国,他有姐姐在国外,探亲,这就是理由。
然后到美国和那位电话恋人结婚。要不,干脆,电话里约好了俩人结婚,到美国找老婆去,更名正言顺。要是法律上不准这种电话结婚,那请她回来,结了婚就走。干吗老在这儿囚着?他技术上倒真行。可这儿有安适之呢,能让他受重用?连入党都没门儿。在外头,准是个大医生,立刻就会抖起来。别瞎说,人家白大夫的心没在外头,在这儿,在医院里。没看出来?小袁大夫嘛!她一看见白大夫就低下头,眼光都和瞧别人不一样。咱们这位白大夫呢,见了小袁大夫就神不守舍。哎呀,那安……会愿意?这有什么,都离了嘛,他自己又结了婚,还不允许人家……哼,有人呐,就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什么都霸着。许可自己另娶,不高兴人家再嫁。怪不得,安头儿见了白大夫就运气呢!别说了,他来了……
白天明走到外科病房医生办公室去接电话(今天他在病房值班)。出乎他的意料,那电话却是童建中打来的。
“白先生吗?我是童建中。接到吴小姐的电报了吗?好。我希望,不,我恳求您好好接待她。回国,回到故土去,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他的声音有些悲戚,“不,别问我。您是医生,应该明白。她睡了,刚吃过安眠药。我不能吵醒她。我周围是一群她的朋友。我们以全体的名义恳求您,对,也以她父亲的名义恳求您,好好接待她。”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三天以后,她就动身。我受大家的委托,送她回去。坐中国民航班机。她想住到您家里。不不,”他几乎喊起来,“先生,您要是拒绝,您会受到上帝的裁判,我们全体会诅咒您。”他开始呜咽了,“先生,她爱您,这比什么都重要。再见,愿你们幸福。”
白天明茫然地放下电话,走出办公室。医护人员都盯着他。他一时闹不清童先生这些话的意思。他干嘛深夜(美国现在正是深夜十一点钟,那里和北京时差十二个小时呢)打来电话?为什么在吴珍身边聚集着一群人,仿佛去看守她睡觉?为什么要送她回来?为什么说是最后的愿望?莫不是……唉,她究竟怎么了?他的心乱极了,想不出一个头绪。
偏偏在这时候,林子午院长把他找去。
老院长自郑柏年不幸故去,魏旭之病残,又自杀未死,这一系列打击之后,身体明显地不如先前。脸上总是有种神不守舍的疲乏的神态。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蹒跚踱步,然后停下脚,盯着白天明细细地看。
“你,你和袁大夫,什么时候结婚?”林子午突然生硬地问他,“你们谈好了吗?”
白天明苦笑了一下:“她说,她还没有考虑成熟,是不是爱我。”
“怎么,怎么会这样儿?”林子午瞪起眼睛,“我去跟她谈谈?”
“不不,我尊重她的感情,我愿意等待。”
“你真的爱她?”
白天明点点头。
“可是那位美国的夫人呢?”
“她不是夫人,她还没结过婚。”
“嗯?就算那样。你爱她?”
“怎么说呢,我十几岁的时候,初恋……那是孩子。或许,那时我有可能和她结合。可是当时她并不承认那是爱情,现在……”他摊摊手,“这都己经过去了。”
“可人们的舌头不管过去现在都一样地好说闲话。”林子午坐到写字台后面,生气地说,“还说有个姑娘常去找你。怎么回事?”
“她比我小十四岁,是我的一个病人。她要找我,我……”
“你没办法?告诉她,不许她再找你——当然,假如你不爱她。”
“我从来没想过要爱她。”白天明停顿一下,“请相信我,我不是……”
“我相信!”林子午说,“可上级不相信,还有一群讨厌的嚼舌根子的人。真是,探听这个又不发奖金,我不知道干吗会有那么多积极分子。”他停顿一下,生气地说,“知道吗?我和老孟还有袁老推荐你代替柏年,可有人说你生活作风不正派。真岂有此理。一个未婚的光棍汉,难道不能谈恋爱,不能和女朋友交往?都是单身,不是有夫之妇,有妇之夫嘛!‘那么大岁数还和女人拉拉扯扯。’你没结婚呐,不拉拉扯扯能叫谈恋爱吗?双方坐到方桌对面,不苟言笑,那叫谈恋爱?那是外交谈判!岁数大怎么了,谁也没规定四十岁的单身男人不能谈恋爱。莫名其妙,就这么条理由,你这副院长,吹了!”他拉出抽屉把一张纸扔到桌上。
白天明没看那张纸,他猜,那也许是林院长的推荐报告。
“林院长,感谢您的好意。可我不会当干部。也从来没想过这个……”
“你没想,可革命事业需要你。”老头子又站起来,把手一挥,“结婚,你赶快和袁静雅结婚。我去动员她。至于那个美国太太嘛,唉,她就算了,反正山高水远。那姑娘,别让她缠着你。莫名其妙,非得找了老婆才能当干部,哪家的规矩嘛!”
“不不,林院长,您别为我操心。”
“我才不愿操这份儿心呢。我是为医院操心。天明,替医院想想吧,赶快结婚,医院需要你呀!”
白天明无话可说,坐在沙发上。
林子午坐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跳起来,大声说:“这叫怎么回事嘛!安排干部,安排出了找老婆问题,我成了包办婚姻了。”他走了几步,坐到天明身边,长出一口气,“不过,我本人真希望你同静雅结婚,多合适啊!这丫头,也太死认一……”他拍了拍天明的腿,“唉,你们看着办吧!爱情毕竟是复杂的学问。”说着,他又动了气,“真是奇之怪哉,纯属个人的爱情选择问题,竟成了任命干部的标准。我得问问上面,这是哪家的命令!”
这场谈话,让白天明的思想更其混乱。一整天,他的头都嗡嗡乱响,以致于他差一点失手打碎了体温表。他急忙跑到盥洗室用冷水冲冲头,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什么比工作更重要的。一个医生的心境同患者的康复密切相关。在工作中应该始终保持清醒,平静,心情应该总是平和与温存的。
下午,他检查了一下冯京生那只接活的手,认为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出院了。接着,又做了一例阑尾切除术。
五点半钟,他回家了。
一拐进胡同,他就看见叶倩如穿得漂漂亮亮的,抱着一个大塑料袋站在门口。她身旁还有两女两男,一律都穿着颇为时髦的服装,提着手提包站在那里同她说笑。
“啊,寿星来了。”叶倩如看见他,高声说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让客人在风里站着?”
白天明急忙笑着走过去,向各位点头:“对不起,对不起。”
他开了门,把客人让进院子。
叶倩如看见这整齐的小院,高兴地叫起来:“哎呀,白大夫,你这是独立王国呀。这儿真不错,简直可以开舞会。”她回头看看白天明,朝他调皮地挤挤眼睛,“甭害怕,我们不跳舞。”
白天明又开了屋门,说:“屋里太乱。”
进屋后,叶倩如一边脱着白细纱手套,一边环顾着室内,说:“你简直是贵族了。一个人住这么两大间屋子。有三十平方米吧?”
“没有。”白天明回答,“请把外衣脱下来,放在这儿吧。”
客人们纷纷脱去尼龙甲克,西装上衣,薄呢外衣,里面是各种式样的毛衣。
叶倩如穿一件高领鹅黄色的细毛线衣,胸部有起伏的淡蓝和浅紫色的波纹,衬出她丰满的胸脯、白皙的脖子,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裤子是一条带有暗格的墨绿色的紧身筒裤,更显出她的顽长,把全身的线条优美地勾勒出来。看来,她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
“来来,我介绍一下。”叶倩如指着那几个青年,“这位是画家,上次在我家你见过的,曹放;这位是歌唱新星李小鸥;这位是游泳健将方琴;这位,你也见过,诗人沙舟。”
大家一一握手,落座。白天明刚要敬茶,叶倩如拦住他:“不不,咱们今天举行冷餐会。寿星佬儿,把你那盘子碟子碗儿还有茶杯、酒杯都拿出来。别,你别动手。你今天吃现成儿的。”
在她指挥下,大家把桌子搬出来。椅子不够,就放在床边。有人坐在床上也可以嘛。
她象变戏法似地从大包小包里取出各种冷菜,各种酒和饮料,还取出几支红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