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谁也无法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有一点是准确的,林徽因明确地表明了心迹,她将与梁思成牵手天涯。她的转身依然是那么轻盈决然,如一片雪花飘落在徐志摩的心头,凉凉的但并不寒心。她如水中的白莲在烟霞中开着朦胧的花。他如湖边的芦苇,情愿用身体做成芦笛为她唱着幽远的歌。
相遇是缘,相爱更是千年的修行,我为你已经遍体鳞伤,你为什么还要辜负我的爱情?他或低声地哀求着,她许是伤感地说,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我们如天上的飞鸟与水中的鱼,隔着天空的距离。也许今生注定要欠你的,但愿我们有来生!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如脆生生的梨,他仰视着她如瞻天上的新月。那晚,徐志摩的心彻底地凉了。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烟云;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那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泰戈尔也非常喜爱林徽因,他觉得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当他把徐志摩的缱绻之情再次委婉地告诉了林徽因后,林徽因少女的情怀像深潭般矜持,她以已经跟梁思成订婚了而婉转拒绝了。泰戈尔爱莫能助了。
泰戈尔在离开北京时,专门为他们写了一首诗
蔚蓝的天空
俯瞰苍翠的森林,
它们中间
吹过一阵喟叹的清风。
泰戈尔在诗中把徐志摩比作蔚蓝的天空,把林徽因比喻为苍翠的森林,两个人都是那么秀美纯洁,然而他们俩只能像天空和森林那样,永远遥遥相望,无法成为眷属。泰戈尔把自己比喻为好心的清风,他做不成月下老人,只能望着苍天和翠林无可奈何地喟叹着。
可是,行云如水的天空还在眷恋着翠林的婀娜,它以云不舍的姿态继续徘徊在青枝绿叶之间,渴望着云树交织的缠绵。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那样的快,泰戈尔要走了,徐志摩要陪着他,送他回国。
送行的那天,北京火车站人声鼎沸,社会各界都前去火车站送泰戈尔回国。徐志摩独自坐在车厢里,透过玻璃窗看着站台上喧哗的人群和热情的笑脸,忽然,他在人群看见了林徽因那亭亭玉立的身影,她那晶莹纯净的脸庞,盛开着甜美的笑靥,她与梁思成并肩伫立在站台上,频频向他招手。那如碧波仙子般身姿,徐志摩意乱情迷。
徐志摩知道,下个月他们也将启程双双到美国去留学了。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望着车窗外的林徽因,徐志摩几乎要崩溃了。难道他们的爱情真的如落花流水两无情了吗?他不甘心。想到这,他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忽然想给她留一封信,让她再看看他那中箭滴血的心。他冲动地拿出笔纸,在火车上匆匆而就着。然而,他的信还未写完,火车就徐徐开动了。他拿着信竟不顾一切地要冲下车去把信交给她。这时,泰戈尔的秘书英国人恩厚之眼明手快,冲上去一把夺过信,把他推回到车厢里。徐志摩颓然地跌坐在车厢里,眼里已经噙满泪水。
这封信后来被恩厚之带回英国,直到七十年代香港学者梁锡华先生去英国达廷顿庄园访问,恩氏才把这封信交给他发表。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徐志摩在信中几近疯癫地呼叫。从信中能看出,徐志摩与林徽因最后的一次深谈,林向徐摊了牌,她绝不可能做他的妻子。
车终于无情地开了,透过车窗,徐志摩看着她那纤细秀美的身影,与他渐行渐远。徐志摩瘫坐在椅子上悲哀地想,我求不得苦,但是不求更苦!这个你不要的我,今后只远远地看着你,将不会再扰动你的生命了。
火车向西飞快地行驶着,望着血红的夕阳,徐志摩绝望地想,自己的爱情如同在追赶落日一样,打破头也追不上了。
徐志摩陪着泰戈尔到日本,转了大半圈。在日本友人的盛情款待下,他与泰戈尔玩得很尽兴,也让他痛苦失落的心灵里照进了一缕阳光。他离开日本时,写下了《沙扬娜拉十八首》,其中最著名的是这首《赠日本女郎》的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条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诗中,徐志摩用日本女子告别时鞠躬的独特礼仪,传神地勾画出她楚楚动人的姿态和温柔多情的性情。她真挚地与朋友道着珍重。那娇媚的声音中让诗人感到甜蜜和忧愁。最后,诗人是在一片沙扬娜拉声中告别了日本。
徐志摩回来了,林徽因却走了。徐志摩的心像失去了太阳般的沮丧。为了追求林徽因,他放弃了所有的骄傲,还大逆不道地与妻子离婚。家没有了,爱也没有了。他如一只受伤的鹃鸟,悄悄地舔舐着自己受伤的羽毛。
这年六月,林徽因和梁思成一起到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梁思成学建筑,而林徽因因为该系不收女生,她只能改入该院美术系,后又入耶鲁大学戏曲学院改习舞台美术。他俩一起在户外写生,在室内谈艺,过着如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然而,甜美的日子陡然起了风波。梁思成的母亲李氏是个旧式的夫人,当年林徽因与徐志摩那段英国恋情她早有风闻。她不喜欢林徽因,在她心里儿媳妇的形象,应该是那种循规蹈矩举止严谨的大家闺秀,而林徽因却被风传曾与他人有情。当年她是碍于梁林两家早年的约定而隐忍了,但那场沸沸扬扬的《齐德拉》,让林徽因再次与徐志摩双出双进,让闲言碎语又一次纷纷而起,让她的忍耐到了极限。在她看来,林徽因的所为简直是品行不端,有失检点,有辱门风。盛怒之余竟然说出了,死都不肯接受林徽因的话。而梁思成的姐姐梁思顺也因那场《齐德拉》对林徽因印象不佳。她一封一封带着对林徽因指责的信飞到美国。让正处在幸福和欢乐中的两个年轻人如雷灌顶。一向高傲的林徽因忽然遭人轻蔑和指责,顿时如雪打梨花。
林徽因伤心透了,她如同一朵娇嫩的青莲,被人横掐了花瓣,花头凋零不堪。她委屈,她愤怒,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躺在病床上,她浮想联翩,望着窗外明净的月色,她重新回忆起了在康桥度过的那段浪漫而美好的时光。她想起他那温软的手,他那温婉的笑容,想起他在火车上那双噙泪的双眼,想起他甚至能为她抛妻舍子,忍受世间的一切非议。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徐志摩是她交心的朋友,爱她懂她。难道自己的选择真的错了吗?林徽因是一个率性而急躁的女孩,独在异乡孤独无援,心灵的委屈急于排遣。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她必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于是,她含着委屈含着牵挂含着愧疚,在美国给徐志摩写了封短信,信中说,我的朋友,我不要求你做别的什么,这会儿只求你给我个快信,单说你一切平安,多少也叫我安心……
人在情急之中,总会想到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而在林徽因心中,徐志摩永远是她记得起、挥不去、唤得来的朋友。
万里之外的徐志摩忽然接到林徽因的信欣喜若狂。此时,他心里还浮出了一丝得意,她终是忘不了他,爱情的火焰又一次在他胸中燃烧。
徐志摩收到信后立刻跑到邮局去给林徽因发了份电报。他似乎看见林徽因站在大洋彼岸正焦急地等待着他的消息,他以为爱神又一次峰回路转。回到家里,徐志摩激动难耐,他的眼前山明水秀,春光无限。他爱林徽因是那种爱到骨髓里的,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林徽因一声召唤,他都义无反顾地出现。
徐志摩是性情中人,整个一下午他激动得什么事都做不成,他反复咀嚼着林徽因信中的“我求求你”四个字很是得意。原来高傲的林徽因嘴上虽不肯承认,到头来心里还是忘不了他。“我只求你”分明是林徽因爱他之心昭然若揭。徐志摩一直处于极度兴奋中。激动之余他又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办。忽然,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想,给林徽因的电报还没有发,得赶快让她知道自己对她的爱不曾改变。于是,徐志摩赶紧朝邮局跑,等他拟好电文递给报务员时,那电报员拿着电文稿迟疑地望着他说,先生,半小时前,你才发了同样的电文同样的地址。发了又重发,劳驾先生,你拿回去吧。
徐志摩窘迫地笑了,他已经喜得颠三倒四了。晚上,他挥毫写了这首自嘲的《拿回吧,劳驾,先生》来自嘲: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
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的说:“先生,
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青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像,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然而,徐志摩没有想到这仅仅只是个小插曲。当林徽因接到徐志摩的信时正躺在病榻上,她高烧数日,单薄的身体几乎散了架。像她那么纯洁高傲的女孩凭空受到这么大的委屈和轻蔑心灵如何受得了。徐志摩的回信让她受伤的心得到一丝慰藉。也是在这时,梁思成不离不弃地照顾着她,如同她当年照顾他一样,衣带不解,为伊消得人憔悴。看着日渐消瘦的梁思成默默地守护着自己,林徽因对人生忽然有了新的感悟,爱情如同一次生命的旅行,路上会有各种各样的风景,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磨难,爱是一种修行,只有经历了九九磨难的爱情才会最终获得圆满。接到徐志摩的电报后不久,他们已经和好如初了。
徐志摩与林徽因的姻缘又一次擦肩而过。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可以循序他的一生,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你要打开人家的心,你先得打开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里容纳人家的心,你先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