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与陆家同是常州老乡，是乡三分亲。他坐在陆家偏暗的大客厅里，喝着茶与陆家二老聊天，先谈起老家的天气又谈到北京气候。天上飘起细雨，空气有些湿闷，他们的话题又转到家庭，先谈天下父母的苦心，后谈儿女婚姻的自由。刘海粟索性敞开了心扉与他们谈起了陆小曼与徐志摩的感情问题。他诚恳地对陆小曼的母亲说，老伯母休怪我轻狂雌黄，我学的虽是艺术，但我也很讲实际。目前这样，把小曼活活逼到上海，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她和王先生就能白首偕老吗？接着他列举了许多因婚姻不自由而酿出的悲剧，说，志摩与小曼这样的相爱，你们只管阻隔着，到时他们真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悲剧，实在是大家都不愿看见的。小曼的娘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年女儿因婚姻不如意而染上的病痛。她长叹一声道，刘先生，你说的这些我们何尝不知道呀，其实，我们对志摩印象也不坏，他对小曼的真情我们也看到了，可是人言可畏啊！王赓是我们自己选的，这让我们如何张口呀。小曼的娘边说边叹息着。小曼的父亲也低着头吸烟不语。刘海粟听出，陆小曼的娘态度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坚决了。便又耐心劝导了她很久，说做长辈的要为儿女真正的幸福而做出果断的抉择。陆老太太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些道理她未必不懂。但面临着女儿未来的抉择，她还是显得心神不定。刘海粟便趁热打铁地跟她商量说，伯母，一切由我来安排。我亲自陪你们母女一起去上海，伺机找王赓商谈。几番如此如此的安排，陆小曼的娘也无话可说，只有不断地唉声叹气了。刘海粟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出了陆府，刘海粟如卸重负般地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他得赶紧朝回走，他知道，这会儿的徐志摩肯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果然，徐志摩一看见刘海粟就连忙拉住了他的手，连声问，老太太怎么样？刘海粟把会谈的结果告诉了他，他竟高兴得像个孩子样欢呼雀跃起来，他拉着刘海粟的手不放说，海粟，我可把希望都寄托到你身上了。刘海粟说，你也先别那么乐观，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的。徐志摩两只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带着几分恭维和几分讨好地说，海粟，只要你用心去办，准能办好！
陆小曼他们动身去上海那天，除了胡适、陶孟和等新月社的朋友外，还有不少北京的学者教授以及名媛都来相送小曼母女。陆小曼到底是北平的一代名媛，她略一动就牵动了北平的上流社会。在火车站，陆小曼身着银白色的旗袍，头发随意地一挽，那俏丽而淡雅的装束尽显东方美人的神韵。她到底是社交场上的名媛，举手投足都是那样的典雅和高贵。据说当年连好莱坞都联系她去拍片。后经徐志摩劝说谢绝了。刘海粟看着光彩照人的陆小曼和这么多前来送行的名流，忍不住悄悄地对徐志摩说，你能得到这样一位情人，实在是福分不浅啊！
当刘海粟带着陆小曼母女南下到上海立足未稳，第二天，徐志摩就相跟到了上海。他找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好笑，说是要找刘海粟讨论学术问题。刘海粟心知肚明地偷偷暗笑，他知道，徐志摩还是不放心陆小曼。
刘海粟到上海的第三天，就在功德林素菜馆请客。出席的有陆小曼母女、王赓、徐志摩、杨杏佛、张歆海、唐瑛等十人。这些人都是文化精英，席间刘海粟有意谈起了反封建的话题，谈到了自己解脱的封建包办婚姻，又谈到人生与爱情的关系，和婚姻必须是建立在彼此感情融洽情投意合的基础上，妻子绝不是丈夫的点缀品等等问题上来。席间，冰雪聪明的陆小曼相当沉得住气，她落落大方地与到来的宾客打招呼，刻意不去看徐志摩。徐志摩也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不敢对视王赓的目光。
王赓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早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立刻举起酒杯说，愿我们都为自己创造幸福，并且为别人幸福干杯！其实，王赓是一个君子，他早就明白他与陆小曼的婚姻是覆水难收了。在干完一杯酒后，他不失风度地对大家说，他有事要先走一步。请各位海涵。然后嘱咐陆小曼陪大家坐坐，一会儿随老太太一起回家。
功德林饭局后，过了二个月沉闷的日子，王赓与陆小曼闭口不谈那天的事，只是表现得焦躁和不安。而徐志摩这边也断了与陆小曼的联系，不知道他俩到底怎么样。他悄悄地给陆小曼写了封信，约她到杭州商量。他在杭州一连等了几天也没有看到陆小曼的影子。他只有每天在西子湖边上踟蹰独行。老天似乎知道他的心境，竟一直也是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无聊的徐志摩冒雨访桂，谁知竟看见桂花被雨打得凄楚凋零。
看着桂花焦烂的稀糟，似乎正应合了他霉涩的心境，他满腹心事地写下了《这年头活着不易》的诗：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得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象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头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望着残桂，徐志摩触景生情，他想起自己的爱情从希望到失望，也如被凄风苦雨摧打得憔悴凋零，他不由得感叹，这年头活着不易。几日后，他在无限失望中幽幽地回到北京。
其实，这时的陆小曼也是痛苦着的。看着王赓这边毫无动情，也不知他究竟心里想着什么。她甚至产生了要与徐志摩私奔的念头。就在陆小曼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一天，王赓终于摊牌了。他幽幽地望着陆小曼说：“我想了很久，既然你跟我一起生活感到没有乐趣，我不能给你所希冀的那种生活，那么，我们只有分开。也许徐志摩能给你所希望的生活。你和志摩都是艺术型的人物，一定能意气相投，我祝福你和志摩以后能得到幸福。”
陆小曼怔住了，俄顷，她掩面哭泣起来。她哭得花容失色哭得雪打梨花，这哭声很复杂，有柳暗花明的欣喜，也有对王赓的种种歉意。毕竟四年的夫妻，当爱消失的时候，彼此分手，常常也会想起对方的种种好处和昔日有过的快乐时光。
王赓安慰她说，你别哭，我是爱你的，但为了你的幸福，我放手。手续我会在几天后办好的。王赓是个绅士。他受西方文明的熏陶，在对待感情的问题上，没有拘泥中国封建观念，把妻子当作私人的财产，他觉得夫妻之间是平等的，双方都有个性的自由。所以，他虽身居军界的高职，但对一般人不能容忍的夺妻之恨却采用了放手的态度。让这场旷日持久的感情纠葛最终能和平解决。其实他们谁也没有错，只是爱情错了位。
婚姻如一部机器，咬合的齿轮只有相匹配才能和谐平稳地前进。美满的婚姻，应该是晨钟与寺院相衬，清风与翠竹相依，蝴蝶与花朵相恋，高山与流水为伴。
王赓不愧为真君子，当爱消失了的时候，他采取了放手的态度。放手不是说他不爱，而是爱得更深切，给对方幸福也给自己重新寻找幸福。
有时，幸福的突然降临也会伴随着痛苦而来。就在陆小曼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新的爱情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王赓虽然答应离婚，但还没最后在婚纸上签字。如果生下这个孩子，她就很难与王赓离婚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幸福就将永远失去。如果打掉，她又于心不忍。这是陆小曼结婚四年后第一次有了小生命。她的娘知道了坚决要求她把孩子生下来，她本来就不同意女儿与女婿离婚，只是王赓都同意了她还有什么话说呢。一听陆小曼又有了身孕，她立刻改变了主意。
这时的陆小曼也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内心激起了层层浪花。她面临着两难的选择。如果她选择这个孩子，那么她与徐志摩的缘分就彻底完了。那他们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而争取的自由将很快失去，没有徐志摩，那她今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陆小曼到底是新女性，在她那娇弱美丽的骨子里却有种敢作敢为的勇气。经过痛苦的抉择，为了自由和爱情，她选择了流产。这件事她既不告诉徐志摩，也不让王赓知道，而是偷偷地带着个贴身丫头，找到一个德国医生为她做流产手术，对外则谎称身体不好去休养一段时间。没料到这次手术非常失败，从此身体一蹶不振，不能生育。但陆小曼是要强的，她对谁也没有说这段隐情。后来只要徐志摩说想要个孩子，她便回答，你不是有阿欢了吗？而把失子之痛默默地隐藏在心里。也许正是如此，陆小曼后来特别喜欢认干女儿。
当爱化作烟云，感情却变成了亲情。王赓在办完与陆小曼的离婚手续后，忍住痛苦对徐志摩说，我们大家都是知识分子，我纵然和小曼离了婚，内心并没有什么成见；可是你此后对她务必始终如一，如果你三心二意，给我知道，我定会以激烈手段相对的。在王赓心底始终有陆小曼的位置。据说，后来徐志摩飞机失事罹难后，王赓知道陆小曼生活窘迫要重新照顾她生活时，被陆小曼拒绝了。
王赓是一位真君子，有着非凡的气度，当年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时，他还托人送了贺礼，这个男人有何等的气量呀！
爱情是缘，有缘的人哪怕经历千回百转的曲折最后终能获得真正的爱情。风华绝代的陆小曼毅然放弃了荣华富贵的生活，勇敢跟徐志摩走到一起追求真正的爱情婚姻自由，不啻于在民国封建阴沉的天空上闪了一道强眼的光，响了一声惊天的巨雷。在滚滚红尘中，这两个不惧世俗的人，勇敢地走到一起。这多像是一个完美的童话，当骑着白马的王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自己心爱的公主，公主踏着荆棘满布的小路，奔跑着向她心爱的王子迎去，玫瑰如雨洋洋洒洒地落在他们身上。
这一路他们走得太艰辛了，特别是陆小曼付出得更多。以她这样一位出身名门、誉满京城、风华绝代的女人，能够如此坚贞地追求真爱，不得不让人敬重她，祝福她。日后当许多人对陆小曼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时，而徐志摩一直隐忍着执子之手，没有放弃。因为他知道，陆小曼为他们这段感情付出了多少。
郁达夫曾说，忠厚柔艳的小曼，热情诚挚的徐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放出火花，烧成一片，哪里还顾得到纲常伦教？更那里还顾得到宗法家风？当这件事情正在北京的交际社会里成为话柄的时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纯真，与小曼的勇敢，到了无以复加。……没有办法，五百年风流冤孽债！一针针的忧愁，你的芳心刺透，逼迫你热泪流，——新娘，为什么你紧锁你的眉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