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有时候, 一件事, 一句话, 甚至是一个词, 在投入到我们这个由各种社会关系所构建的网络之中, 就会不断地发生变异, 出现偏离, 可能还会走向反面, 这就是生活的悲剧, 人的悲剧, 但是它又不能避免。
星期五下午回到家, 妻子把饭已经做好了, 刘力急匆匆地吃了几口, 放下碗穿上衣服就准备出门。
妻子问: 你这么急, 要去哪里?
我去趟二哥家。
我劝你最好别去。
为什么?
我前两天过去, 二嫂都没有给我开门, 你去肯定也是碰钉子。
刘力听了这话, 犹豫了一会说: 我再去试试。
妻子看他坚持要去, 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心里想人家毕竟是亲兄弟嘛。
刘力出了门走了不远, 迎面碰着了二哥的儿子, 孩子看见刘力, 远远地就打招呼: 三叔,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一会。
你干什么去?
我上你家, 你爸在吗?
在, 你去吧。
刘力摸了摸侄儿的头说: 这小子长得比我还要高。
侄儿笑了笑说: 长江后浪推前浪嘛, 三叔我上晚自习去了,再见。
刘力站在那里看着渐渐远去的侄儿, 一股亲情油然升起, 一直看着侄儿完全融入到夜色里, 他才转过身向二哥家走去。
二哥住的是平房, 独门独院, 单看这个围墙、 大门, 就能感觉到这家人日子过得殷实。 刘力按了几下门铃, 过了大概有一分钟, 听到屋里出来了人, 问道: 谁?
听声音是二嫂, 刘力回答: 我, 刘力。
二嫂停了一下说: 你有什么事?
我想见见二哥。
他不在。 说完回屋关上了门。
刘力在大门口站了几分钟, 无奈地叹了口气, 悻悻地回家去了。
妻子看到刘力闷闷不乐地回到家, 知道又碰了壁, 心里也不好受, 但觉得他们弟兄之间的事, 自己最好不要参与, 还是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所以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只说了句: 你回来了。
刘力哼了一声, 就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和衣躺在了床上。
星期一早晨八点半要开常委会, 刘力星期天下午就回到了平阳, 准备为明天的发言起草个提纲。 可是坐在桌前, 思绪一片零乱, 无从下笔, 他苦苦思索着, 但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他问自己这是哪出了毛病。
既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索性放下了笔, 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抬头看着天空的那一轮明月, 明月不知道他的心情和处境, 依然皎洁明亮, 心里一阵怅然所失, 为什么会这样?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人的一生究竟由多少叹息织成? 直站到两腿发酸, 他才回到了桌前, 坐下来写到:几夜难眠, 今又难眠, 数着星星盼明天。 煮豆非要豆萁燃?
苦不堪言, 向谁堪言? 留却无奈心自惨。
一直看着从东方升起的淡黄微光驱走了夜空的深蓝色, 刘力翻身下了床, 他感到头晕得有点天旋地转, 没办法又重新躺下,过了一会感觉好点了, 起来用凉水洗了把脸, 对着镜子看了看,脸色发青阴暗, 一脸的疲惫。 哎! 由它去吧。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 只有坏人才能够活得潇洒, 好人活得太累太拘谨, 潇洒和拘谨的区别, 不就在于前者敢蔑视一切规则,而后者则谨小慎微吗?
常委会十一点结束, 刘力在会上提出的几项措施得到了其他常委的认可, 他的心情也受会议气氛的影响变得豁然开朗, 会议结束后还和常委们开了几句玩笑。
沈紫东要出去办点事, 他把一份材料交给徐卓群, 让她到打字室打好以后送给刘力。
徐卓群把文件打好后, 来到了刘力的办公室, 轻轻地敲了下门。
请进。
徐卓群进去后看刘力低着头写东西, 就把文件放在桌子上说:刘书记, 这是沈主任吩咐给你送来的。
听到徐卓群说话, 刘力才把头抬起来。 他把文件拿了过去看了一眼问道: 沈主任不在?
有事出去了, 书记找他?
刘力顿了顿说: 也没什么事。 他想让沈紫东去买点安定, 如果再这样每晚睡不着, 身体会挺不住的。 但又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他夜夜失眠。
徐卓群看了刘力一眼说: 刘书记,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 可能是没有休息好。
一个人在外, 工作又这么忙, 你可要注意身体。
谢谢了小徐, 谢谢你的提醒。 一时无语, 徐卓群告辞走了。
看着徐卓群离去的背影, 刘力很感慨, 到底是女人, 就是心细, 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徐卓群回到办公室, 脑子里一直是刘力的影子, 怎么也抹不去。 知道他的胃不好, 又长期在外面吃饭, 有时工作忙, 饥一顿饱一顿, 没有个规律, 所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但作为一方诸侯,工作的压力又这么大, 细细想一想, 每个人的一生都很不容易。
一般老百姓看来, 县委书记是多大的官啊, 要风有风, 唤雨有雨,那还了得, 可又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酸辛与无奈。
对于一个从政的人来讲, 把一方百姓治理好, 把经济搞上去,让百姓过上富裕的日子, 那才是成功。 可这种成功又谈何容易,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人的感情有时候很复杂, 复杂主要源自于这个世界的复杂。
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 有时候一件事, 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情。 自从上次听了刘力的歌后, 徐卓群沉睡了几年的情感仿佛被刘力的歌声所激活。 她没有想到为官多年的刘力竟然有如此朴实的情怀, 如果说一开始她是被歌声所感染,那么后来在处理刘锐的事情上, 她则是受了感动, 难得啊, 真的很难得。
徐卓群在心里给刘力下了一个结论, 这是一位多么精致的男人。
她是个不轻易对男人动心的女人, 但她发现自己对刘力显然有了兴趣。 这样的兴趣并不意味着两个人之间一定要有什么男女私情, 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关注。 就仿佛是两个不相上下的棋手,面对一盘好棋, 单见纵横捭阖, 跌宕起伏, 便心痒技痛, 跃跃欲试, 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但对手也未必不能成为情侣,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难以预料的。
刘力在平阳上任以后, 县委和部门的班子没有动一个, 他有更深远的考虑。 人们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但他不这样认为, 他想静观世态。 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和摸底, 把平阳县的情况基本上理出了头绪, 工作长期搞不上去, 可以这样下定义: 干部上的近亲繁殖, 思想上的因循守旧, 这两条制约着平阳的发展。
车子开进县委大院, 刘力收回了放纵而凌乱的意识, 清理了一下思绪, 下一步方案在脑子里逐步形成。 平阳的班子该动了,干部队伍稳定固然是好, 但时间长了, 就不一定好,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县委大院里好一派景象, 仿佛置身于花的海洋, 黄的菊花,红的月季竞相开放, 秋天的无比绚丽, 让人感觉仿佛回到了姹紫嫣红的春天。
今天是中秋节, 正好是星期五, 大楼里早早的就没有人了。
徐卓群整理好最后一份文件, 看看表已经是七点了, 此时的她不知道该干什么。 家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实际意义, 没有了往日的温馨与宁静, 只是一个歇息所。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过节, 中国人对传统的节日都看得比较重, 尤其是在这样的小城, 那就更是了不得。 路上早早的就没有了行人, 站在窗前极目远望, 万家灯火没有一扇窗户是属于自己的, 心里泛起了一阵凄凉, 眼泪无声地滑下。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里, 她对自己的婚姻第一次有了这么清醒的考虑。 她对陶依林已经无所谓爱, 也就无所谓恨了。 多少年前曾幻想着他们的爱情有着生生死死的惨烈, 有着柔肠寸断的凄美, 有着轰轰烈烈的激情。 至少纵然不能相随, 也应该有不自量自难忘的悲凉啊, 可做梦都没有想到结局是这样。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楼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夜已经很晚了, 夜的气息很浓很浓, 浓的似乎进入到呼吸里。
徐卓群害怕回家, 家里的那份沉寂透着狰狞, 那份狰狞仿佛要把她吞噬掉, 可这样躲避不是永远的办法, 漂泊的船终究是要靠岸的, 家总还是要回的。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家, 家如果没有了爱, 那么她的生活也许永远就没有了阳光, 家对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啊。
回到家里, 徐卓群脱掉外衣, 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 这时饥饿感袭击着她, 她不得不起来到厨房下了点挂面, 面做好端在桌子上, 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看着面发呆。
这时候, 她想起了父母, 想起了儿子, 有一种马上想见到他们的冲动。 再一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也许老人已经睡下了, 只好放弃了回家的念头。
太阳收起了最后一抹嫣红, 眼看着天马上要黑了, 徐卓群只身在大山中转悠着, 怎么也找不着回家的路。 夜色下的山峦没有了白日的雄伟, 增添了几分恐怖, 她急得快哭了, 放开嗓子喊到:有人吗? 我要回家。 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她的回音, 这回音又是那样的空旷无助, 她害怕极了。
电话铃骤然响起, 划破了夜的宁静, 也把徐卓群从噩梦中惊醒。 她的心狂跳不止, 恨不得从嘴里跑出来, 浑身汗津津的, 意识还沉浸在梦里, 一下子还没有回到现实, 她让自己平静了几秒钟, 才拿起了电话。
电话是她同学张明远打来的, 告诉她陶依林出事了。 一听是陶依林出事了, 体内的某根神经一下子被牵动了, 意识也被激活了。
她急急地问: 出了什么事?
张明远回答: 你要冷静, 这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但考虑到事关重大, 也许你早知道, 我们商量着想想办法, 看怎么补救。
但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 我也是急得没有办法了, 只好给你打电话。
徐卓群的这位同学, 学的是中文, 大学毕业以后竟鬼使神差地进了公安局, 不过事业还是挺顺利的, 现在是副局长。
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呀。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矛盾, 虽然她和陶依林形同陌路, 但一听到他出事了还是挺着急的, 这就是一种本性的善良吧。
今天我们在全县进行了一次扫黄活动, 消息封锁得很严, 我也是在出发前的半个小时才知道这次行动的。 警力集中在最近反映比较多的几个歌舞厅, 没想到在那里碰到了陶依林。
张明远说的含蓄委婉, 徐卓群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说到: 那就让他去吧, 我管不了。
张明远一听这话急了: 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如果没事我会半夜三更的给你打电话, 你以为他在歌厅仅仅是唱歌那么简单吗? 他是在嫖娼, 正好让给撞着了, 人证物证俱在, 现在在公安局。
徐卓群听完这话, 脑子嗡的一下, 短时间出现了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被这事一下子击懵了, 仿佛置身于半空中不停地翻筋斗, 不知所措地抱着被在地下转圈。
电话再次响起。
徐卓群你说话啊, 今天如果不想办法把陶依林放出来, 那明天我敢说平阳县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我能有什么办法?
确实是这样, 这件事发生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 你能说她有什么办法? 她的处境已是相当尴尬, 这种羞辱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得了的。
听了徐卓群有气无力恍若隔世的声音, 张明远才感觉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这件事本身对妻子来说, 就是致命的打击, 是相当残酷的, 自己还竟然让她想办法,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没有哪一个女人在这方面是宽容的。
他放下电话, 让自己冷静下来, 权衡了这件事的利弊, 更多的是为徐卓群着想, 这事一旦公布于众她是真的没办法在平阳待下去了。
唉, 为了徐卓群我就犯一次错误吧。
主意已定, 张明远把那两位干警叫到办公室, 关上了门, 给两人倒了水才坐了下来说: 你们辛苦了, 今晚我们的行动很成功,这归功于大家的努力。
这两名干警听他这么说忙回答: 局长更辛苦。
张明远说: 我是应该的。
他沉思了几秒钟又说: 其实干我们这一行, 真的是不容易,一边是法, 一边是情, 情与法, 法与情有时候真是很难摆正。 按理说法永远大于情, 可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里, 它又有着多愁善感的民族, 一个情字就吊死了多少人, 人与人之间有着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时候处理这些事情真是感觉头疼啊。
听张明远这么说, 两名干警如坠云里雾里, 难道局长把我们找来就是为了发这番感慨吗? 人情关系的复杂大家都有亲身体会,这还用说? 心中正在犯疑惑, 张明远又开口了。
你们今天搜查那个包间, 进去后看到陶依林在干什么?
原来如此, 一切都明白了。 年龄大的那位干警说: 他坐在沙发上, 旁边还坐着一位小姐。 在这之前做了什么, 我们不知道,进去时两人在喝酒, 当时由于灯光太暗, 没有看清是谁, 所以就带回局里了。
原来是这样, 既然没有性行为, 就不能构成嫖娼, 这事你们俩是当事人, 怎么处理才好?
听他这么说, 大家心知肚明, 还能再说什么, 年龄大的很沉稳。
局长, 这事怪我们, 我们对扫黄的尺度把握得不够, 理解得不透, 尤其是和小姐单处的, 都给带回来了, 现在看来我们这样做是错误的, 错了我们马上改。
听到这么说, 张明远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没想到这么棘手的问题竟这样轻松地解决了。
好! 既然你们这样认为, 现在就把陶依林放了, 不要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
送走这两个人, 张明远咬牙切齿地骂道: 陶依林, 今天便宜你小子了, 如果不是为了徐卓群, 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你的。
他对陶依林的所作所为实际早有耳闻, 今天活该他倒霉, 俗话说常走夜路哪有不碰见鬼的。 他有时真为徐卓群抱打不平, 论人品, 作为女同志那真是没得说, 端庄大方, 表里如一, 论容貌虽然没有沉鱼落雁, 闭花羞月之色, 但骨子里透着的那份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在大学里, 班里有多少男同学在心里追逐着她, 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但在那个年代, 社会风气还不像现在这样,虽然是大学校园, 但还是很传统的, 受那种传统观念的束缚, 大家只能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那个时候, 门第观念尤为严重, 徐卓群的父亲当时身居要职, 她本人又是独生女, 她的这种背景和个人条件令多少女同学嫉妒得要死, 羡慕得要命, 令多少男同学为之倾倒, 徐卓群在他们的心目中仿佛永远是一轮明亮的皎月, 可望而不可即。
他不知道今天自己这样做, 对徐卓群来说是对还是错, 他真的希望这件事对陶依林是个教训, 使他能引以为戒, 行为上有所收敛, 不要太放纵自己了。
在我们这个社会里, 权利一旦离开了制约这个大前提, 由此就可能会产生一种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 派生出一批无视党纪国法的人来。
听完公安局长的汇报, 刘力心里很震惊, 没想到小小的平阳县城在治安方面存在着这么多的问题。 他下了决心, 一定要把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一起抓。
三天后, 平阳县召开了全县干部大会, 刘力在会上做了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