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想往前走，“叮叮叮”一阵乱响，甲板如同几百人在钉铁钉。不好，那是敌机上的机关枪在扫射了，如同世界末日来临，甲板上惊呼与哭喊震耳欲聋。
陈明的耳朵里除了爆炸声就是水浪声。有人惊叫，有人乱跑，很快防空炮就哑了，紧接两声凄厉的呼啸声，敌机开始俯冲投弹。
船身像被一柄巨锤猛敲了一记，所有人都摔倒在地。接着船身一震，后挫力让船身一阵的抖动。但敌机的呼啸声和爆炸声压过所有的一切，炸弹在江面掀起的巨大水浪让船如同树叶般脆弱。
“啊——”一声尖叫，少年倒下了，陈明也倒下了，他心里一凉，根本来不及考虑，抠着铁板爬起来，再去拉孩子，他卡在栏杆上，拼命嘶叫着，想往上爬。
钟太太也跌倒了，可是，她的右手依然抓住箱子，木箱子把上拴的布条还缠绕在她的右手手腕上，她干脆趴着不动。
甲板上十分惨烈，防空炮已经被炸的脱离了炮座。几个士兵身体残缺不全，明知一死，拼死也要端着枪向敌人射击。
危机当中，英勇顽强的民生轮船上的员工们临危不乱，显示出他们最坚强的铮铮铁骨：轮船都快要翻了，水手长仍屹立船头，就像船即将靠岸一样继续工作；船长指挥员工，给女人孩子穿救生衣；弹片削掉了他半个肩膀，他才叫另一个员工掌舵……
当敌机临空投弹扫射时，乘客骚乱了，船上的工作人员却不顾个人安危，冒着枪弹照样维持秩序，企图保持船身平稳，但不是昏倒于血泊中就是英勇牺牲了。
大副从驾驶室跑出来，手里还抱着航行日记簿、船舶证书及其他重要文件，忽然一块弹片飞来，一张脸被弹片削平，脑袋成了血葫芦，马上倒于血泊中，手中的文件散了一地的。
少年大叫一声，吓得昏了过去。
“救救我儿子——”钟太太大声嘶喊着。
谁能救他们？没有人。因为他们无处可去，爆炸引起的大火封住了楼梯口，烧灼的铁板和油漆味刺鼻呛人。底舱已经倾斜漏水，除了跳长江，无处可逃，反正，用不了多久船就会沉没。
突然，船身从中间断为两截，两头缓缓向中间倾斜，再不走，就会卷进水流的旋涡。陈明干脆把孩子推进江里，自己也翻出了栏杆。
他来不及管身后的女人，因为，船翻掉了，人也会掉进江里的，只要带着救生衣，还有获救的可能。
船倾倒了，船舱下面的人已经没办法挽救，机器也被炸停了，可是全体值班人员均未离去，仍照常工作。可惜，江上大部分人没有救生衣，首先是因为超载了，再就是有人根本就没有来得及穿。
船员们把救生衣全部让给了乘客，在惊涛骇浪中，他们还要把伤兵和旅客往岸边推。所幸，陈明明也穿了一件救生衣，他拉扯起孩子，拼命往岸上划去。
偶尔回头望望，钟太太很醒目，因为她的身边还飘着一口浅黄色的木箱子。陈明放心了，因为他知道，箱子里除了装死者的遗物，再就是一个骨灰盒，分量不重，有助于女人的漂浮，最起码沉不下去。
无数人在昏黄的江水中沉沉浮浮，一片惨叫。可是，灭绝人性的杀人刽子手在飞机上哈哈大笑，然后端起机枪，对沉泡在长江水中的人头扫射，不断的轰炸已经在江中激起根根水柱，弹如雨下的扫射中，血花飞溅，昏黄的水面被染红……
木头箱子的目标太显著，敌人自然不肯放过，“哒哒哒……”一梭子弹扫射下来，箱子沾满了人肉末与血浆……
陈明带着钟雷鸣已经游到了岸上，把孩子放在乱石边，他就跳进江中，去营救带着木箱子的钟太太。拉着木箱子的扣环，借助浮力，快要靠近岸边了，他回头看去，呀——他屏住呼吸了，这个枪林弹雨中冲杀出来的硬汉子也骇然大惊，那只纤细的手竟然绑在箱子把上，可是人头已经没有了，脖腔子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
孩子还昏迷着，如果醒来，看见他的母亲这个样子，非吓傻不可。
陈明竭力不去看那具无头女尸，只想把女人视为生命的木箱子搬上岸。可是一拉扯，那具已经被打得筛子眼一样的尸体分离出一只手臂。这只手臂，怀抱过儿子，依枕过丈夫，为侍奉公婆出过力……而今，只是一条没有生命的肉节了，可是还紧紧地抓住丈夫遗物的箱子……
等他终于解开那只手，拿着箱子上了岸，半箱子都是水，不要说衣服了，可能骨灰已经变成了灰浆，但这是父母留给孩子唯一的念想了。
陈明已经虚脱了，他从来没这么沮丧，自己认为无所不能，对这抗日的英雄一家，他已经无能为力，唯一还能做点事的，就是想办法把这孩子送回去，送到重庆他爷爷家里。
孩子还没醒，他朝四周望了一下，前面的石滩上有一只木筏。他赶紧跑过去，幸亏上面还有竹篙。他撑起木筏，向江中划过去。
他不是冷酷之人，过去带着詹姆斯躲避日本鬼子追杀，没办法耽误。现在不能见死不救。一边撑着，一边喊着：“快来呀！快往这边划——快到木筏上来——”
溺水之人见到了救星，一个个划向木筏。只会在水里扑腾的人，陈明就划过去，伸出竹篙打捞他们。
江中有一个背着黑布大包的男人也拼命地帮助救援，把水中的人往木筏上推，已经没有可救之人了，最后自己再爬上来。
危难之时还想着别人，这样的人值得敬佩。陈明向他多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出问题了：漆黑的一张面孔很瘦削，但鼻子坚挺，棱角分明，眼光敏锐，好熟悉的样子，怎么会是他？
木筏上装了不少人，载重不轻，人们半截身子都浸在水里，但不会沉下去了。
大家都向他致谢，陈明也不作声，到了江岸边，一个个庆幸自己不死，但更多的人为死去的亲人嚎啕大哭。
哭叫声中，一个尖利的叫喊出自一个少年的喉咙，更吸引人注目。他趴在木箱上，捶打着木头箱子，发出咚咚的响声，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
陈明跳下木筏，默默地看了一阵，然后对他猛喝一声：“够了，已经哭得够了！你以为这样能喊得回来你母亲吗？”
少年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然后愤怒地喊了一声：“你捞起来那么多人，为什么捞不起来我的母亲？哪怕捞起她的尸体也是好的呀——”
“你母亲……她不是死于江水之中，而是死于日本鬼子的机枪下——”陈明想起那么悲惨的模样，突然大喊，“没看见水是红的吗？其中，就有你母亲的鲜血——”
“孩子还小，别对他这么凶了——”身背后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回头扫了一眼，平静下来：“孩子１５岁了，应该是青年人了，英雄的儿子，也应该成为英雄，老铁，你说是不是？”
孩子勉强止住了哭声，呜咽地说：“是的。”
他身后的男人诧异地打量了陈明一眼，转身就走。
陈明一把拉住他：“老铁，我是陈明。”
那瘦削的男人忘记他了，不敢相信地摇摇头。
“我真的是大烟袋。”陈明又补充了一句，“一场大病，让我变白了是不是？没变成太监就算好的。”
对方听出了他的声音：“还有你的兜腮胡子呢？”
陈明拍了他一巴掌：“都长到别人嘴巴上去了。”
“正说要找你，我在这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不知怎么才能到重庆，”老铁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边，远离人群，这才问他：“你怎么把我认出来了？”
“你的背包，黑色的沉重的背包，里面是电台。”
他不置可否，扭过头去，看着趴在箱子上十分痛苦的孩子，问他是谁？
陈明说：“他的父亲是川军团长钟天成，在广德战死了，刚才，她母亲也被鬼子的机枪打死了……”
老铁沉默半响，扭过头去，望着水流湍急的江水，沉重地说：“我们一船一船的人，都在向四川逃难，四川的男儿，却一船一船下长江，奔赴抗日前线，他们都是好样的！你不会也是去……“
“我不怀疑你，你还怀疑我吗？”陈明翻了他一眼，“费尽千辛万苦，到了武汉，美国大使馆撤离到重庆去了，想把这老外往重庆送，又弄不到船票。靠着他母子俩人我才混上船，******日本鬼子又断了老子的路……”
望着远山的重峦叠嶂，老铁也低声说：“我是靠着我的老本行干司炉，才混到船上去的……可我现在却成了川江的叛逃者，是唯一临阵逃脱的民生公司的船员，你说我以后……”
陈明反而咧嘴笑笑：“你根本就没打算在轮船上混到老啊！”
老铁说：“你是长江沿岸的地头蛇，你都搞不到船票，我怎么能到重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