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火舞
脑袋昏沉，全身发痛，他的眼睛一眨一闪，景象忽闪忽灭。他看到临近人脸上惊讶、愤怒的表情，看到站在祭台、脸上洋溢烛光的云鹤真人的脸忽地发青，怒目直视，眼中放出锋芒，刺向自己的胸口。两颗古老浑浊的眼球涌上血丝，似是害怕，又似是想要害人。茹凡与这眼球相对直视，他身上有一股方正之气。这气化而为光，光芒万丈，灼人眼睛。可越是方正，人们脸上的表情愈加疯狂。他们眼睛全变成血红，张着狰狞的獠牙，口中垂下晶莹剔透的涎，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茹凡也被众人的模样吓了一跳，他怪叫一声，竭尽全力，歇斯底里。这叫声中含着恐惧，含着愤怒，含着如在林外猫头鹰叫声的凄厉，像是被割去了舌，发不出声，只能干嗷，还被憋得脸色通红，心脏急剧跳动。他感到自己握剑的手在颤抖，他还感觉到自己脆弱的神经被一点一点腐蚀，渐渐失去知觉。茹凡狂摇自己的脑袋，他看到人们涌上，要吃了自己。
他们最痛恨这嘴巴了，恨着嘴巴说出的话，揭露了他们的虚伪，挑破了他们的面具。而且话语如锋，刺痛了他们的软处。他们把舌头割下，浸在油锅。油锅立刻浮出气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鲜红带血的舌头被炸得金黄，刚一出锅，便发出一股飘至十里的香气。人们嗅着鼻子，蜂拥而上，渴望吃到这舌头，却在油锅前停住了脚步。金黄的舌头周围升起浓郁的白雾，雾中聚集着方正之气，亮着如红炭燃起的火光，把空气灼得扭曲。一股炽热的温度自祭台中央的青铜鼎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无人敢逼近，却又无人不想逼近。那被油炸得金黄焦脆的舌头太香了，香气钻入鼻孔，渗透骨髓，闻之沁人心脾，使人神清气爽。这香气使他们眼珠更加发红，好像能发出光，滴出血。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冲上祭台，整个人扑倒在青鼎前，张着獠牙，向金黄的舌头咬去。这人漆黑的如未燃的炭，牙齿寒芒撩人。香气聚集成一束，钻进黑脏的鼻孔，经过黏糊湿潮的气管，进入肺中，让两扇肺叶为之颤动，像鼓风箱，助涨了欲望的火焰。涎在嘴角滴落连成珠，他迫不及待了，呼出一口腥臭的热风，牙齿咬去，仿佛品到了人间未曾有过的珍馐。可刚一触到舌头，浑身燥热，一团火焰自口中迸出，冲天而起，接下整个人也被点燃，着起火来，发出吱呀酸入牙根的声音。这痛苦弥漫在空气中，使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不禁寒毛悚立，头皮发麻。可那人刚化为灰烬，有人便接踵而上。他双眼好像融化，滴出血红的液体，沿嘴角流下，和着明亮的涎。他的眼已看不到先前那人的惨剧，但他如那人一样，嘴巴刚触碰到酥黄的舌头，浑身燃火，化为灰烬。
这人着起的火如烽火狼烟，引起冲锋的号角，越来越多的人冲上，张着嘴巴，妄想咬到那酥黄的舌头。黑压压的一片人流，舌头像投入墨海的一粒火星，呜咽消失。人们尝到了舌头，觉出了它的奇香，在口中慢慢搅动，含着不咽，满口喷香。他们被这香味迷得神魂颠倒，眼中迷离，咬掉了自己的舌头，浑然不知，仍在细细咀嚼。满口是涎，满口是血，他们尝到了人间绝味，欲求不满，眼睛又望向了茹凡。茹凡只觉头晕目眩，脑袋如坠铅，很是沉痛。众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凝成一片血色汪洋。遨游在内，彻骨寒凉；耳边又有蛇身滑动枯叶的沙沙声，听起来恐怖异常，就像在落霞山时，严寒未过，地上寸草不生，又何来摩擦之声？这声音经耳朵，在脑中放大，形成了一种亘古未有的引人发慌的声音。
茹凡豁地惊醒，冷汗浸湿了衣衫，渗入到皮肤的裂口中，嗞得全身发疼。他感到周围人灼人的目光，仿佛又看到了猩红如点、骤亮骤灭的眼睛，三角脸化为震惊愤怒，黑压压的人群再次显为人形。他感觉到意识在逐渐消灭。耳旁又传来了男孩哇哇的哭声，焚香的青鼎中浸满了油，在启星塔绚烂的灯光下，油气升天，化为白雾。男孩被缚在祭台竖起的柱子上，下一刻就要被推入油锅中。空气中又泛起一股香气，人们又疯狂起来，化为墨色只留眼珠红色的可怕怪物，眼睛嗜血，獠牙狰狞。茹凡屹立不动，如一座挺拔的山峰。他闭上了眼，嗅到空气中鲜血的味道，手在颤抖。再次睁眼，他抽出长剑，拖在身后，继续向前，无人敢拦。剑上泛着白雾，白雾绽放出明亮的光。云鹤真人见茹凡逐步逼近，自觉不妙，怒喊一声：“你想干什么？”茹凡不答，长剑在柔和的月光下闪出了能杀人的寒芒。
距离逐渐逼近，云鹤真人的脸上浮现出恐慌，原本的威严如一件刚出土的赝品瓷器，模样瞬间被打碎。他退到两童子身后，命令道：“拦住他。”这两名童子也非等闲之人，看着走近的茹凡，面容冷峻，双目放光，身上红兜随胸膛微微起伏。一声冷哼，持锣童子眉头皱起气势逼人。他说：“再前一步休怪我们心狠手辣。”茹凡没听见般，头低垂着，拉动泛着冰冷光芒的长剑，一步一步走上阶梯，来到祭台上。持锣童子恼羞成怒，见此人真不知好歹，蓦然大呵一声，手中锣盘砸向茹凡。敲鼓童子随之而来，两把鼓槌如坚硬的石棍，狂舞起向茹凡甩去。茹凡在这一刻，眼中光芒骤亮，长剑拉动，只听咚的一声，便打落了锣盘，击断了鼓槌。在两名童子惊骇的目光下，茹凡把长剑已搭在了云鹤真人的脖上。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祭坛上，那里灯火通明，符箓贴得遍地都是。古黄纸张上的血红纹络在此刻闪闪发光，传出一股犹如鲜血的腥气。祭台边缘已燃大半的蜡烛暖光摇曳，在一阵微风吹来之时灭了几盏。茹凡把长剑搭在云鹤真人缩短的脖颈上，他看到云鹤真人古铜色的脸上浮现血丝，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映出了一片焰苗的摇曳。云鹤真人在瑟瑟发抖，剑上的振动让茹凡感受到了他的恐惧。这恐惧是条狗，在摇尾乞怜、跪地求饶，口中发出悲悯的吠声。茹凡听不到了，他的视线再次模糊，拿剑的手抖动一下，立刻让云鹤真人矮了半截，仿佛剑上的绿锈弥漫在身，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
茹凡抬起头，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他又眨了一下眼睛，浸润发涩的眼睛，艰难地说：“放了那个男孩。”声音低微，气若游丝，他的眼前又开始出现了幻觉。启星塔上缭绕纷飞的荧火化为了火虫，四处飞窜，点燃了一处又一处房屋，连成了一片火海，仿佛真的存在般，他感到空气灼热，吸入胸腔，焚燃了五脏六腑。浓烟升起，润湿了眼睛，熏迷了头脑。他看到漆黑夜幕的一边被焚得通红，月亮变成了太阳，散发着光和热。透过火光，他看到了男孩钻入母亲怀抱，找到了一种未曾有过的温馨。两人相拥而泣，火幕升起，待消下去时，已望不到两人的身影。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一种深乏的疲倦弥漫全身。他的眼睛又一次闭上，好想不再睁开，却感到一股撩人皮肤的灼热。他想离开了，一刻也不想多呆，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再次睁眼，火海汪洋，他又看到云鹤真人那张丑陋的嘴脸，挂着虚假的威严，脸被火光映得通红，活像戴了一副刚打造出面具。茹凡冷笑的看着他，笑得愈有一种胜利者的表情。这表情激怒了云鹤真人，他咬牙切齿、冰冷愤怒地说：“施以火刑，烧死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