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风来
茹凡在冰冷坚硬的床榻上辗转难眠，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雪地中的那两道人影。浓重的好奇使他因吸取少量迷香而昏沉的脑袋分外清醒，但他知道现在能做的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他怀抱那把冰冷的锈蚀长剑，目光凝聚在窗纸上。他听到泛黄的窗纸在寒风的吹动下发出簌簌的声响，嗅到从窗纸缝隙中溢进的冰寒之气，感到腹中一阵阵的绞痛。他像被煎在锅中、刮鳞、剖腹、切过痕的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半夜之后，又有诡异的声音传来。这下他彻底按捺不住心中的火热之情，从床上鱼跃而起。在这一刻，他看到窗纸在屋外的黑暗下闪灭出鲜红的光彩，仿佛在窗纸上雕刻了一朵绽放的梅花。可就在这时，他的脚绊在了床沿的棱角，身体向前倾倒。只听咚的一声，便跌在坚硬的木板上，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午时，稀薄的光线自窗纸投射在狭小的屋内，茹凡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在习惯性的打呵欠、伸懒腰之后，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环视四周，发现是在自己的屋中，所有熟悉的陈设都未有移动的痕迹，但褐红色的木桌却变得如此之近。他揉红了眼睛，才发现自己在地板上睡了一夜。这时风雪未停，窗外有呜咽之声不断传来。这声音使他感到一股从听觉传来的冰冷，而这种冰冷使他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于是雪地里看到的景象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了眼前。他猜想着两道人影近距离的动态，仿佛看到那两道诡异的人影忽然睁开了缭绕不屈死意的眼睛，脚步颤微地向流荒客栈茹凡所在之处走来。但还没走几步就跌倒在雪地上，胸口涌出泉般鲜红的血液，在洁白的雪地中绽开一朵娇艳的牡丹。而空气中的冰寒之气也变成了鲜血的腥气。他感到头晕胃泛，却还是强忍着这股厌恶，穿好衣服向楼下走去。在经过前堂时，他看见了韩朝。韩朝仍旧坐在昨天的火盆旁，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韩朝也看见了茹凡，笑着向他打招呼：“早呀，小兄弟。”他微微一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便径直向门外走去。看着茹凡走去的方向，韩朝问道：“你要离开吗？”茹凡没有回答，拉开大门，破旧的屋门摇曳声悠扬地响在寂寥的冰天雪地之中。零碎的雪花随寒风吹进，扑在脸上，他感觉有一种刀割的疼痛。他脚步停下，把门关上，看着茫茫的风雪，稍后便隐没其中。
目送茹凡走出门外的韩朝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把枯褶如树皮的手放在炭火上炙烤，似乎毫不介意火焰的温度，放了很久也没有挪动的意思。火焰如明亮的绸缎，扑在他的手上，幻成诡异的青蓝之色，散发的气息中也没有温暖，反而有些诡异的冰冷。他望着青蓝火焰的目光深邃，脸上的疤痕被火焰的灼光照得艳红。他和茹凡一样，喜欢坐在客栈偏僻的角落，所以别处的喧嚣与他这一角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看了一眼那几个正在高谈阔论的男人，眼中带着戏谑，不想凑近，却又为那几个人粗俗的言语而大笑起来。他拎起褐色的仿佛刚出土的酒坛，嗅着沁人心脾的醇香，感到嘴中的干燥被唾沫***了。但忍住对坛痛饮的冲动，而是倒在碗中，端起浅尝，有一种品茶般的淡然。在喝完第三碗酒之后，他的脸已有些发红，桌上那碟生肉也所剩无几。前堂的大门颓圮下的木屑，传来的腐朽之气的清晰可闻。这股难闻的气味使他仿佛置身于门前一样，还是把鼻子贴上，使他没了食欲，只一碗接一碗地饮酒。在微醺的状态下，他看到流荒客栈火舞升天，散发的光和热使他感到一股温暖。雪花乱飞，像是扑火的飞蛾，消殆着却又络绎不绝地涌上。火焰把这片冻土开化，雪水融入大地，不一会儿草儿便破土而出，花儿含苞待放，树儿吐芽抽枝。万物欣然，生机勃勃。他深酔其中，不顾外界热火朝天的喧闹。可突然之间，一阵北风吹来，冰封千里，雪漫大地。他看到草儿花儿树儿被无情的风雪再次打入了烂泥中。一切又变成了那个洁白冰晶粉砌的大地。
这刺痛了他的情感，使他从回忆中拔出。他看到前堂的大门被骤然推开，毫无礼貌性，甚至有些粗鲁，紧接着是一道浑身堆满积雪的人影从门外跃进，一边向火盆跑，一边大叫：“好冷呀！”韩朝看出那人是茹凡，向他招呼：“这儿，小兄弟。”茹凡来到韩朝所在火盆旁，把整个身子都凑在火盆上，然后脱下堆满积雪的外衣，一边用力揉手一边说：“好冷呀，外面雪可真大！”韩朝看着狼狈的茹凡，笑着说：“这雪今天是不会停的，你若要离开，现在别走，流荒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三五天的路程是走不出去的。”茹凡嗯了一声，望着火盆中跳动的火苗，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他说：“我现在还不打算走，这里有让我好奇的东西。”韩朝的动作微微一滞，笑容也收敛起来。他看着茹凡，用一种较低的声音说：“你看见了什么？”“一条蛇。”茹凡说，“一条不想冬眠的蛇。”韩朝脸上的疤痕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狰狞。他沉默不语，片刻后才缓缓地说：“小兄弟，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要过多搀和，以免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和昨晚同样的话语，意味却明显不同。茹凡不说话，目光紧紧地盯着火盆。他感觉这火焰像他的好奇一样，在下一块木料投入之时，瞬间升腾得很高。这时他突然发现火焰的颜色有些不对，不是炽热的黄色，而是青蓝之色。这种诡异的颜色使他情不自禁浮想联翩，于是记忆中的妖怪轶事接连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他感到脚底泛着冰冷的凉意。他吸入一口冷气，害怕地问：“这火……”韩朝笑而不语，端起一碗酒，瀑流般倾落在火盆中。摇曳的火焰瞬间旺盛，扑至数米，升起一层火幕，不过转瞬又消逝下去，只留青蓝色的火焰在静静地燃烧，一如先前的摇曳。韩朝一副私塾先生教书的样子，很是轻淡地说：“就这样。”茹凡一声惊呼，想到幼时在硚口看到过的喷火焰的杂技，似乎也是如此，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口中不忘赞叹道：“真有意思。”韩朝没有再所说话，只是笑了起来，然后端起一碗酒痛饮下去。
茹凡在韩朝身上看到了很多东西，不只是豪爽，还有纯真与独特。他总觉得还有什么是自己所不知道的，那些被韩朝藏得很深很巧妙。他在意韩朝的来历，从谈吐交流可知韩朝并不是表面那种憨憨的样子，可当提及这样的问题时，韩朝的态度总是刻意回避。他也觉得无趣，就不再追问了。对于这种或许以后都不会再相见的人，他不打算留下太深的印象。可是必要的警惕还是应该有的，尽管他很热情。茹凡也不再说什么了，端起桌上那碗酒，一饮而尽，然后盯着火盆中摇曳的火焰，面露若有所思之色。此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片冰天雪地的画面：鹅毛的大雪徐徐飘落；寒风凝形，如刀吹来；却没有丝毫声音，始终是极静的，好像世界不存在任何生灵，只剩自己在踏雪而行。忽然，雷鸣般的声响不知从何处传来。紧接着雪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塌陷。他想逃跑，却还是坠入了一望无际的黑暗。幽幽之中，两点如灯笼般的刻着梅花的黯淡的瞳孔放射出血红的光芒；泛着冰冷光芒的獠牙一同闪现。炽热的腥风扑面而来；一声凄凉而歇斯底里的的呐喊声在耳边响起。他浑身一震，连忙醒神过来。他的胸膛起伏，脊背发冷，眸中映着左右摆动的火光。似乎有风吹来。
有风？！突然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他抬头看去，发现大门是敞开的。门前站着一道刚硬的身影，是个男人。他的视线缓缓地移动，看到了男人的模样：三十有余，剑眉星目，儒生打扮，很是方正。儒生望着屋内，明亮的目光像炽烈的火焰一样使人感到被灼伤的疼痛，紧抿的嘴唇像锋刃一样使人坐立不定。热火朝天的客栈在无声中变得沉重起来。人们身不敢动、气不敢喘、话不敢说，好像生怕自己发出声音，打破这肃穆的宁静，只好保持着一副滑稽而好像被定格的景象。儒生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客栈中央火焰跳动的火盆上。他文质彬彬地关上大门。这声摇曳显得格外的悠扬和漫长。客栈内很静，儒生走来，步伐声笃笃，清晰响亮，但每一声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人们紧绷着的心脏上。在这不到十米的距离中，时间流动得格外缓慢，像身在地狱一样，煎熬着忍受莫大的酷刑。有人已大汗淋漓；有人承受不住这气势，腰不自觉弯下，像是在行礼。而儒生则潇洒自如，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如君王临世，仅凭气势便震压全场。人们脸上阴晴不定，纷纷盯着儒生，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这丝毫没有使儒生产生什么不适的感觉，反而加深了嘴角泛起的笑，涌出更加磅礴的气场。大门已关，火盆中的簇起的火焰却仍在摇曳，仿佛也为儒生的气场而颤抖。就在这时，一声极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刹那打破了肃穆的宁静。
儒生停下脚步，望去声源之处，只见一十七八岁少年，模样清秀，一身黑衣。他轻咦一声，望去的目光中有看不见的冰冷，气势也如搭在弦上的箭，一点一点向少年聚拢，想要使这位破坏气氛的闯祸者折服在自己的脚下。可这位少年茹凡似乎毫不为其气势而压倒。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突然感受到了敌意，笑容瞬间凝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愤怒的目光，藏着一头小老虎。儒生感觉那眼神像是在喷火，看来少年是真的怒了，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何时有人敢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自己。少年的目光不同于以往的谦卑、尊敬与恐惧，像是一种挑衅，以此来宣泄怒意。这种毫不掩饰的轻狂让他仿佛看到了在许久之前的自己，那时还只身一人，浪迹在江湖中，无拘无束……儒生看着茹凡，嘴角突然弯起一抹笑，然后便坐在火盆旁，烘烤着冷得发硬的手。茹凡此刻的心情已不能用愤怒来表达了，从未如此恼过。儒生莫名其妙聚拢气势压到自己的行为有很浓的敌意，无丝毫前兆，仅是为了那声咕噜吗？若真是这样，他毫不介意动武揍儒生一顿。可在片刻目光对视之后，儒生的笑，使他有些愕然。那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又一声咕噜响起，他朝正在看着自己的韩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韩朝说：“小兄弟，你还没吃饭吗？桌上还有半碟牛肉，不过这已经算是午饭了。”茹凡看着桌上半碟生肉，犹豫着好像在做莫大的决定。他实在无半分食欲，想起昨晚那碟生肉，现在还感到头晕胃泛，肚子隐隐难受，仿佛有虫在蠕动。不过他还是拈起一块，表情痛苦地放进嘴里，不经咀嚼便咽了下去。坐在一旁的韩朝看得有些愣神，在茹凡把生肉直接塞进嘴里后更是讶然不知说些什么，直到茹凡把肉咽入肚中，发出咕嘟的声响，才嘲弄一般地说道：“没想到小兄弟还有这样的嗜好。”“什么？”茹凡看着韩朝，不解地问道。“像这样把肉咽进肚里。”韩朝模仿茹凡，在空中手指拈起，表情痛苦地张大嘴巴，然后喉间发出咕嘟的声响。“不是这样吗？”茹凡问。韩朝似乎明白过来，大笑说：“不是，这肉是放火上烤的。”茹凡恍然大悟，想起昨晚吃了一碟生肉，顿感肚里翻江倒海，升起一股深深恶心之情。这时，门被轰然推开，冷风掺杂雪花激荡而进，把炭火吹得如浪中小舟，摇曳不定。儒生坐在火盆旁，身上衣带被风吹得飘摇起伏，却丝毫也不在乎，反而一脸笑意地看着对面表情难看的魁梧大汉。他说：“可以跟我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