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离去,是一天愁云;如今归来,依然是心事重重。
1911年4月,李叔同完成了东京美术学校的学业。数稔一瞬。当年为了寻求济世救国之路,为了实现人生的抱负,忍着伤母的剧哀,抛妻别子,浮槎东渡。终于学成,可以报效祖国,可以一展人生抱负了。
多情自古伤别离。才子多情,才子之才正是因为那满腔的至情至性。李叔同在日本生活数年,娶了温柔的妻子,筑了温暖的小家,交了相知的朋友,东京风华早已化作心底里的一片柔情了。虽然常起故园之思,但真的要从此离去,情何以堪?
多情却被无情恼。李叔同更难以面对的,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相依相守的日籍妻子。如果没有这位日籍妻子无怨无悔的支持和照料,不要说完成学业,更不要说在诸多艺术领域里展示才华,李叔同想从肺痨的病痛里走过来,恐怕都很困难。温柔若此,贤淑若此,解人若此,此生何幸?如今自己就要回归祖国了,李叔同不能不考虑这个善良的女子。抛别而去,那一座疼痛的高山李叔同就不可能逾越。相携回国,日籍妻子根本没有问题,把她领进李家甚至是李叔同的责任和心愿;但是,二哥这个苛严的大家长会不会接受?老宅的俞氏夫人会不会接受?
李叔同想到了上海,那个得风气之先而蓬勃生长着的城市,那个气候母性般温和的城市,那个可以托付生命之重的城市。于是,李叔同携日籍夫人乘坐邮轮奔赴沪上,在海伦路的一座小楼里安下了家,家事托付老友杨白民等人,满怀惆怅地踏上了回归津门之路。也许这只是李叔同的权宜之举,想把日籍妻子带进李家,但也要征得二哥的支持,俞氏夫人的理解。李叔同从母亲抑郁寡欢的人生里,深知大家族生活的阴暗一面;他不想因自己的不慎和独立特行,委屈了去国抛家跟随自己的日籍妻子。
坐在冬夜的深处,万籁俱寂,一灯如豆。我能感觉得到李叔同的进退维艰,我甚至听见了李叔同在时间深处那身心俱疲的叹息;但我无法想像得出李叔同仆仆于途的情形,无法想像得出李叔同心底里的巨大苦楚。也许,这就是人生的磨难,根本无法躲过去,只得受了,直到受成阅历,受成智慧。
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天津,回到桐达李家幽深的老宅院。风物依旧,老宅依然,只是当时已惘然。儿子仿佛陡然便长大,已经有些陌生了。自己那一颗年少的雄心也消磨殆尽,眼角多了些岁月的刻痕,心上多了几分人生的沧桑。
旅日艰难,客馆孤独,最难熬的是那一种沉疴之痛,何枝可栖?何光可温?漂泊的心灵幸遇着那一枚柔柔弱枝,孤冷长途照过了那一缕纤纤微光。心与心相互取暖,将扶将持,终于熬过了人生的风霜雨雪,终于穿越了人世的漫漫烟尘。想过了千遍万遍的话,竟不知从哪里开始了。欲说还休!不说无休!李叔同有一颗锦心,却不具那张绣口。那么,还是等一等,等一个最佳的机会。清风静静地拂过,妙香袅袅地漾过,时光渐渐地淡了定了,满腹的心事在时光里软了化了,话语便会在心灵和心灵之间融融地飘散开来。
李叔同只得把“意园”里的洋书房布置一新,在天津住了下来。红木家具摆上了,钢琴也摆上了。似无意,似有意,李叔同还在墙上挂了一张裸体女人的油画。也许是想引起亲友们的注意,也许是要改变一下老宅太过窒闷的气氛,也许只是才子超越时世的兴来之笔。
才子的寂寞和孤独,是炼心磨性的真火;而才子表面的生活,从来就不缺少繁华、热闹和风光。李叔同回到天津,自然是如风入林,如鱼归渊。李叔同应了直隶模范工业学堂校长周啸麟的聘请,担任老友学校的图画教员。最惬意的还是洋书房的聚会,一杯佳茗,一缕琴音,一幅书画,三两师友,时世人生,艺林逸话,诗画揖和,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都在谈笑间化作习习和风,心原上便飘起了自在的意绪,生命里便生长了闲适的风情。
人生几何?得一二知交相邻相惜相知,当是前世福缘,于心足矣,夫复何求?年少的“天涯五友”,五点耿耿灯火,常常亮在心底,照亮着温暖着曲曲折折的前路。袁希濂、许幻园这时正在天津,时而来意园相聚。“无真非幻,无幻非真”,许幻园的那一股仙风哪里去了?眼波里还隐隐闪过几缕脱尘的精光,面容上和话语间已经尽是生活的困顿和疲惫。是宋梦仙完全带走了那缕仙风和那份人生的乐趣么?宋贞仙逝,烟霞侣已成天涯孤鸿,一枚无所依止的悲苦灵羽,飘飘何所似?飘飘何所欢!好花不常,好景不再,那么好的女子,只有在念想里存在了。天涯五友又当如何?早已风流云散,只留下一个空幻的梦境了。执手无语,此时此际,还有什么样的巧语美言能比得上两双手这温温一握?
师友的聚会,不过是一丸止痛药。药性过了,心底里的惆怅便如烟如雾地弥漫开来,命定般的纠结便如刀从心上尖利地划过。此时的天津,山雨欲来风满楼。李叔同在危危的楼上,他那颗忧时伤世的心不由自主地在风里飘荡。立宪派齐集津门,割股明志,血书请愿,以求宪政。然而,清王朝早已蜕变为一个利益集团,根本不具备历史承当的勇气和智慧,当然不可能放弃既得利益而推行宪政。李叔同的理性和教养,虽然满怀济世的热情和家国的承当,但恐惧和厌恶残杀和血腥,期望国家民族能在旧干上生出新绿开出好花。现实如灿烂的泡沫,一个又一个破灭了。李叔同心上飞满了灰暗的云。
天津之外,一片鼎沸。枪声从武昌传过来,血雨已经不可避免地漫天飘洒。李叔同心里有着没来由的恐惧,也存着隐隐的期望。李叔同与官场中人是家世相系,与立宪派几乎心气相通,与革命党人更是时相过从。他害怕流血,却又期望那些革命党朋友的澎湃激情能够吹过来,吹散津门一天的霉云冷雾。
革命党来了。竟然是表演过《黑奴吁天录》的王熙普,竟然是自己南洋公学的老师白雅雨。他们没能唤起天津的激情,却让天津的沉沉铁幕压成碎末。李叔同的心里是无尽的冷暗,尖利的疼痛。
“意园”虽好,终究不能驱散心里的孤寂。相离日久,又值时局动荡,那一腔上海的忧虑如钩牵扯着李叔同的心。几个月的老宅生活,李叔同感到,这个巨大的宅院不可能容得下那个异国的小小女子;如果强行过来了,老宅的严霜会不知不觉地凋残那一朵鲜活的花儿,老宅的阴寒会无情地吞噬掉那一片天籁的温暖和明亮。李叔同的心灵不可愈合地分裂着,那裂口里奔涌着茫茫无尽的惆怅、哀伤和失望。
心灵轰然裂开。在心的那一岸,埋藏着至深的牵挂和愁思;在心的这一岸,怀着微茫的希望和无限的伤痛,孤独寂寞地漂泊。人生总是在漂泊之中,哪怕你从小到老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你的那一颗心也会漫无际涯地飘飞,常常会无所归依,花自飘零,水自流淌。
1912年春节前夕,李叔同回到上海。也许,可以用一个“逃”字来表达李叔同离开津门的情状。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津门,去到那个充满生气的沪上,也让沪上勃勃生机把自己重新点燃;逃离那个欲爱还恨的老宅,去慰藉一颗孤独的灵魂,也让那颗灵魂把自己温暖和照亮;逃离那份如麻般纷纷不堪的家事,去那安宁的纯粹的一隅,抚摸疼痛的伤口,也让伤口的疼痛静静地飘散。从此,李叔同黄鹤一去不复返,三十年,归家之计几回?归家之思几重?故园云水间,云水之间竟然没有一条回归的路。
人在云水之间行走,走过了一幕一幕的风景,胸臆之间便化成了一片恣肆浩瀚的云水襟怀。可是,无论走得多远,走得多高,总须有几个相知相惜的朋友,一路相携走过,人生才会充满着光风歌诗;没有朋友智慧、热力和激情的相伴相慰,人生不可能一路走过,更遑论流飞绚丽的彩霞。李叔同回到沪上,正陷在无边的怅惘里;好友杨白民及时地相邀,聘请李叔同担任城东女学的国文、音乐教员。真是恰到好处的一道光亮,照过李叔同灰暗阴郁的天宇。
也许是惺惺相惜,也许是前世的缘分。李叔和杨白民一经“沪学会”时相识,顿成莫逆。杨白民对朋友诚实可托,致力于女子教育和启蒙,其精神可风可范。李叔同特意书写时人范肯堂的诗联“独念海之大,愿随天与行”、晋人左思的诗联“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奉送杨白民,赞美这位兄长人品的景仰,并表示愿意追随他。
李叔同一直关注和支持杨白民创办的城东女学,为“女学”的发展出谋划策,把自己的多件作品送给女学校刊登载,其中《焦画法》一文成为我国最早介绍“焦画法”的文章。在随后担任《太平洋报》主编期间,李叔同大力宣传报道“女学”事业,短短几个月时间即刊发女学报导二十余篇。即使后来出家为僧,李叔同对杨白民的“女学”事业依然热情不减。这是杨白民的人格魅力,更是“女学”的方向与李叔同济世度人的人生追求一致。
心意相通,文脉相接。李叔同虽然浮槎东瀛数年,但与上海的心气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上海已经摆脱清政府的统治,一派民国的崭新气象。艺林士人一向以时代社会的承当而自我期许,先天地与新兴的力量趣近趣同。独标士林的“南社”在1909年成立之初,即传达着与清政府的“北廷”对立的意向,此时自然欢欣鼓舞。李叔同一入上海艺林,心底里的情绪立即被点燃了,暂时忘却了故园萧瑟的悲愁和家道衰落的忧虑,罡风浩荡,《满江红·民国肇造志感》从胸臆间喷薄而出。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赤血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这年三月,李叔同欣然加入“南社”,热情地与赴同人的雅集兴和。随后,李叔同应邀参与《太平洋报》的创办和编务。“南社”和太平洋报的周围,集聚着柳亚子、叶楚伧、苏曼殊、胡朴安、陈无我等一批名士,黄宾虹、吴昌硕、陈师曾、曾孝谷等书画名家也时相过从。李叔同置身其间,心里飞满了轻松、愉快、明亮和温暖的因子。借助于《太平洋报》,李叔同期冀能够一展所学,实现文艺淑世的抱负。前景似乎光明灿烂,李叔同忘我地工作着。同事陈无我回忆道:
他独自住在报馆楼上一间小室里,困觉、看书、编稿子,都在这里面。每天除了吃饭下楼之外,简直看不到他的影子。我偶尔有事上三层楼去,经过他的房间,那门总是关着的。有一天难得发生例外,那门是虚掩着,我向内探窥,见李先生运笔如飞。我不敢惊动,只好过门不入。
马上便有了成绩。李叔同主编《太平洋报》副刊《太平洋画报》,特辟“西洋画法”专刊,连续介绍西方绘画理论,在当时窒闷衰弱的中国画坛吹进了第一缕清新的和风。李叔同主持的《太平洋报》版面和广告设计,精心绘制图案,加入木刻,美观、新颖、明快、活跃,使新生的《太平洋报》很快便在业界脱颖而出。李叔同撰写的《广告丛谈》,其立论之新,持据之的,分析之严谨,开我国广告理论研究之先河。时间过去七十年,直到1980年代的改革开放时期,广告学才成为我国的一门独立学科。李叔同借《太平洋报》大力推介漫画作品,直接把一粒漫画的种子种进了丰子恺年少的心田。三十多年之后,丰子恺还在《我的漫画》一文里,深情地忆及受到《太平洋画报》上所登漫画的最初影响。那些日子,李叔同的精力似乎很充沛,和同人先后创办“文美会”和“国学商兑会”,设计和编辑文美会的会刊《文美》杂志。
热闹而繁忙的缝隙里,总是不时地冒出隐忧。李叔同那颗敏感的心,隐隐地感到时事浮华得有些虚假,隐隐地感到民国的脆弱无力。情不能抑,李叔同便兴赋为诗。《太平洋画报》上闲出了版面,便留下了李叔同的心路印痕。
七律《咏菊》:
姹紫嫣红不耐霜,繁华一霎过韶光。
生来未藉东风力,老去能添晚节香。
风里柔条频损绿,花中正色自含黄。
莫言冷淡无知己,曾有渊明为举觞。
《题丁慕琴绘黛玉葬花图二绝》,其一:
收拾残红意自勤,携锄替筑百花坟。
玉钩斜畔隋家冢,一样千秋冷夕曛。
其二:
飘零何事怨春归,九十韶光花自飞。
寄语芳魂莫惆怅,美人香草好相依。
是青春难挽的自怜自伤,是故园愁思的切心之痛,是世道诡谲的迷惘惆怅,更是节操自持的清芳孤洁,弥漫着李叔同那独有的寂寞和忧郁。这时,报社的那些同人,闲余之际依然诗酒歌场,放荡使气。可是,李叔同已经没有那份心劲,静静地避于一隅,和孤独相守,几许清高,几许淡泊,几许落寞。
果然,《太平洋报》只维持了短短的几个月,便随着创办人沪军都督陈其美的离职而草草关张,同人也随之星散。
又一道极目的绚彩,只明艳一霎,随之便暗淡寂灭。李叔同本来想一展平生所学,为新兴的国家、民族和社会倾尽热情和智慧,可是理想的花还未来得及开放,瞬间便凋萎了。白云苍狗,似真似幻;又临歧路,歧路上早已落满了心的碎片。李叔同心上一片空幻。
空幻里,似有一个声音在远地召唤,似有一片光在远地闪烁。人总是应着远地的那个声音奔走,向着远地的那片光奔走。穿过无数的春花秋月,走过无数的山脉水域,经过无数的人世纷扰,有一天,能够把一杯茶坐冷,能够把一缕日光坐老,你会突然明白,那个声音、那片光原来就在自己的心里。
但人却不能不奔走,哪怕已经身心疲惫。人生,似乎是一个早就定好了的旅程,愿也罢,不愿也罢,长也罢,短也罢,直也罢,曲也罢,你都得去走,从始向终。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