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影绝尘。梦影绝尘的感悟,是因为弘一法师的一帧照片。弘一法师背影的照片。
一柄旧伞,旧布伞,褪尽了颜色的旧布伞,高高的擎起。伞下,一袭修长的烂衲袍。袍下,一双百结的破芒鞋。
那应是一个有阳光的日子。阳光低低地从左侧照过来,便在右侧的地上画出长长的影子。
那应是一个有风的日子。那风一定很轻很轻,只是恰好地掀起长衲袍的一角。或许,本来没有风,只是那匆匆的行路搅动起了风。
那应是在街市上。高大宽阔的门楼,平直的马路,路边的电线杆,显示着旧时都市的时尚和繁华。
是厦门的街市。1936年的某一天某一刻,弘一法师从厦门的街头走过,便留下了这一帧照片。
其实,根本不必拘泥于是那一处的街市。熙来攘往的街市,喧嚣繁华的街市,烟尘斗浪的街市,不过是一种意象,红尘的意象,欲望的意象,烟火的意象。
我们无时无刻不处在告别之中。前世。今生。来世。
眼眸一瞥,妙妙春花在眼际里闪现,闪现的那一刻起,告别已经开始了;而春花不再,春花凋萎,留给我们的是永久的回忆,热切的期待,美丽的想望。人生,就是一个一个的告别环环相扣、连续迭现的过程吧。彩霞过眼,妙音过耳,知友不聚,亲人长逝,一段辉煌结束,一场灾难终了,今天不断成为昨天,现在刻刻变作过去……
春花秋月,相依相守。明了告别的真相,人生,在告别之中显得无限精彩,弥足珍贵;我们在告别之中感受人生的美好,珍惜人生的难得。
缘聚缘散,幻生幻灭。明了告别的真相,人生便进入了真诚的善良的美好的境界,那是一个物我相忘的境界,那是一个物我自由的境界,那是一个物我自在的境界;在那个境界里,世界与世界之间,心灵与世界之间,心灵与心灵之间,心灵的细微与宏大之间,相融无碍,霁月光风,所有的美好都从心灵开始,所有的美好都滋养着心灵。
弘一法师的背影,在红尘里漂泊,在欲望里漂泊,在烟火里漂泊;红尘在那背影里涤滤得清了,欲望在那背影里漂洗得淡了,烟火在那背影里升华得净了。
弘一法师的背影。那个颀长的瘦削的清凉的背影。那个悲悯的博爱的欢欣的背影。平淡,平淡到了极处,便无缘无故似的灵动起来,清晰起来。清晰得早已印刻在时空里了,从过去,到现在,直至遥遥的未来。
其实,背影更妙,更加切合弘一法师的性格和心理状态。从李叔同先生到弘一法师,是一个漫长的水到渠成的过程。从李叔同先生到弘一法师,弥漫着太过浓郁的寂寞,那一颗不变的灵魂始终在寂寞的长路上踽踽独行。弘一法师似乎是超越时空的,不应该属于某一个特定的时代。因为他的超越,因为他的广大,世界里便没有了他的栖息之所,世界里也便没有了他倾诉的场所和管道;于是,弘一法师陷入了深深的寂寞里,在深深的寂寞里孤独的灵魂常常独白着,只能独白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心志怎么苦?如何使心志得到苦?应该就是让心灵时时处于寂寞和孤独之中吧。寂寞和孤独往往是心灵觉醒的开始和能量之源。弘一法师是寂寞的,也是孤独的。他拥有过极致的繁华,经历过极致的热闹,显现出极致的绚彩;而极致,只能使寂寞益加寂寞,只能使孤独益加孤独。在大寂寞大孤独里,便绽放出明净的花朵,便透发出爽洁的芬芳,便放射出慈祥、和蔼、安宁、亲切的光明来了;在大寂寞大孤独里,弘一法师成就了至真至善至美,实现了大慈大悲。至真至善至美无疆,大慈大悲永恒;时间无限绵延,空间无限广延,时空无始无终,真的善的美的大慈大悲无始无终。
弘一法师的背影,弥散着无边的寂寞,彰显着无上的孤独;而寂寞和孤独,让人不由得生出怀旧的意绪,勾起亲近的柔肠,涌动清凉的意味。
弘一法师的背影,正在匆匆地告别而去。街市留不住他,春花秋月留不住他,朋友留不住他,繁华绚彩留不住他。生活的诚实君子与生活告别了,艺术的虔诚教徒与艺术告别了;虔诚的艺术教徒终于踏上了人生究竟真相的追寻之路,终于创造了伟大的教徒艺术,终于融入更加广大的背影了,终于成为更加广大的背影了。
告别,一场壮丽的告别,在1918年发生。从此,李叔同先生毫不迟疑地一转身,悄悄地消失在人世的风尘里;从此,弘一法师静静地告别旧我,坚韧地向风尘漫卷的人世走来,以极大的悲悯启迪心智,光照全新的人生。
1918年,依然是一个不安分的年景。世界在流血,中国更在流血。
第一次世界大战从1914年打起来,到1918年的年初还在打着。人类完全失去理性了,变得极端无比,狂妄无比,自私无比!人类已经让无数的族类陷入苦难的深渊,已经让无数的生命无辜地死去,已经让无辜的鲜血到处横流。这年的11月,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大灾难终于结束了。
中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也许会分得一杯胜利的羹吧。大总统徐世昌得意洋洋地宣称“公理战胜强权”,言下之意何用直白?外交官陆徵祥得意洋洋地奔赴法国巴黎,出席讨论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后问题的和会,大约还在心里谋划怎么去先尝那一杯羹哩。没想到,公理依然没有战胜强权!巴黎和会竟成了重新分赃的会议,分战败者赃,也分战胜者中国的赃!正是巴黎和会对中国的不公,于翌年五月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爱国运动,史称“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最终成为改变中国历史路向的推手。
中国没有皇帝已经七年了。相对于两千多年有皇帝的历史,七年显得实在太短暂了。中国人依然不习惯没有皇帝。没有了皇帝,谁也不服气谁。于是,便互相打来打去。打的结果,自然是尸露于野,血流漂杵。但那些大王们却能安然地舔着刀头的残血,兴奋地呼吸着屠杀的枪口散发出的缕缕青烟,只要城头上树着自己的旗帜就行了。这一年,冯国璋终于把梦寐以求的总统宝座压在了自己的身下,段祺瑞也再一次把国务总理的职位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紧跟着他们双双又无奈地辞职,把总统宝座让给了徐世昌。这一年里,孙中山依然忙忙碌碌,先是指挥炮击广东督军署,跟着致电列宁向苏维埃政府示好,旋即又无奈地辞去大元帅职务。这一年,毛泽东还名不见经传,但已经开始在长沙组织新民学会了。
不知道时事在李叔同先生的心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但可以肯定的是,太多的杀戮一定已经引起了李叔同先生的厌倦和恶心,惨淡的鲜血一定已经让弘一法师觉得社会的病态和人心的堕落。人,究竟应该为什么而生在世上?人,究竟应该确定怎样的人生目标?人,究竟怎样才能获得大自在、大境界……李叔同先生深深地感到拯救的重要。为了拯救自身,为了拯救物欲横流的社会,为了拯救利欲熏心的人心,李叔同先生决定大舍大弃,决心从清洁心灵开始,以求净化己心和人心,进而净化社会。
这一年,鲁迅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狂人日记》。不知道李叔同先生是否听到了鲁迅的这一声狂吼,但可以肯定窒闷在铁屋子般的世界里,鲁迅先生和李叔同先生的寂寞是一样的浓厚和深广。从寂寞和孤独的角度审视,鲁迅先生和李叔同先生的心气是相通的。从寻求拯救社会和人心方法的角度审视,李叔同先生和鲁迅先生具有同样的高度和境界。
这一年,张聿光、刘海粟创办中国第一本美术专业杂志《美术》,国立北京艺术专科学校创建。至今尚无资料显示李叔同先生的目光在《美术》杂志上停留过,但国立北京艺术专科学校却与李叔同先生大有关系。
1918年,古城杭州却显得有些平淡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