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之弥高,却又卑之如同草芥。其实,这并不矛盾。至圣,总是从至凡处做起;大道所存,总是在一件一件的细微小事里体现出来。所谓事理圆融,应该是守道于细,抱朴于微。昔贤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百尺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五灯会元》里记载:佛祖在灵山法会上,看着急切等待他开示的大众,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从讲台上的花盆里轻轻地拈起一朵花来。满堂隶穆,唯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淡淡一笑,已经会意在心;从此心往彼心,从此岸往彼岸,茫茫宇宙,滚滚尘世,漫漫人生,尽在那轻轻的一拈之间。一花之毫末,却装着十万大千世界;一叶之轻微,却早已看尽了时空,体尽了冷暖,验尽了幻灭。
因之,不要因一花一叶之微末而不屑,不要以平常凡俗之琐碎而诮让。大心凡夫,心量广大,心志至高;却又不过是人海里那一个瘦弱的身影,静静地从街头走过,默默地坐在山水之间,温温地和你相对说着平常不过的话。
1926年正月,弘一法师正在庆福寺闭关修学,却接到天津故家二哥李文熙的来信,告知俞氏夫人已于正月初三病故,并希望三弟能回家一趟。
皈依佛门,都说尘缘已经断绝。如果真的断绝,为何还要苦苦地参学,苦苦地修证?前尘才子,今日佛徒,不过是一路风景的两个段落,豪华绚丽渐入清凉真淳。前尘繁华,正是烦恼,正是磨砺,从烦恼里淡出,心上便磨出智慧的光明来了。弘一法师才情之高,佛性之厚,慈愿之大,断然不会忘记那些前尘旧事,只是那些前尘旧事已经化作了深广的悲怀。抛妻别子,一去不回,忽忽已经是十五年的光景。十五年,红尘里颠踬,佛土上修证,那个家,那个苦苦撑持着家的兄长,那个可怜的寂寞的寡欢的女人,那两个时常依门悬望父亲归来的小儿,那一段未了的尘缘,一直深藏在心的最幽微处,时不时地便疼痛起来,尖锐地疼痛起来。情何以却?缘何以了?烦恼是菩提,疼痛是菩提,以大悲之愿和大慈之心,做凡夫琐事,步步为善,点点积德,化一片清凉之光。
直面,是勇者,是赤子,是伟伟丈夫,是大心凡夫。弘一法师接读李文熙来信,掩关禁语,便呈一信给寂山长老,直言前尘家事:
前数日得天津俗家兄函,谓在家之妻室已于正月初旬谢世,属弟子返津一次;但现在变乱未宁,弟子拟缓数月,再定行期,一时未能动身也。再者,吴璧华居士不久即返温,弟子拟请彼授予神咒一种,或往生咒,或他种之咒。便中乞恩师与彼言之。弟子现在虽在禁语之时,不能多言,但为传授佛法之事,亦拟变通与吴居士晤谈一次,俾便面授也。
归计未践,弘一法师特在为前尘亡妻关中设灵,诵授自吴璧华居士的往生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以超度亡妻,希望能够安慰那个在往生路上踽踽独行的孤魂。
暮春时节,掩关愿了。弘伞法师邀请弘一法师往杭州招贤寺一聚,弘一法师便又一次启关云游。在招贤寺,弘一法师由寺主招贤老人弘伞照护,调养年初就染上的咳嗽症,暂时放下了《华严经疏钞》的整理工作。弘一法师发愿,用20年时间,厘定卷帙浩繁的《华严经疏钞》。
西湖风物,仿佛是一首怀旧的诗歌;而调养身心里的弘一法师,余暇多多,便成了吟味怀旧诗句的那个人。便想起了丰子恺,弘一法师在俗时的得意的弟子,两人不相见已经整整6年了。于是,一张邮片,丰子恺和老友夏丏尊便从上海而来。
知友相见,师生相聚,自然是难得的赏心乐事。坐在弘一法师的身边,恩师满面的笑容,话语的温和,让丰子恺似乎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偶尔一低头,见到草鞋里那一双赤裸的细长秀白的脚,丰子恺的心里一下子又涌满了浓浓的酸楚的意味。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轻雨。雨粉入窗,丰子恺的心上一片滋润。
这回相见,促成了弘一法师与丰子恺不久之后的沪上相聚,也缘启了师生二人未来的诸多感人的故事。
这年暑假,弘一法师偕同弘伞法师来到上海,拟由沪往庐山参加金光明法会。这天早晨,丰子恺正与友人黄涵秋边吃早点,边翻阅弘一法师出家时相赠的照片,弘一法师却与弘伞法师不告而寻上门来。
丰子恺恍如梦里,刚才还在翻看照片,没想到照片的主人竟已经坐在当面了。弘一法师翻着自己当年的那些旧照,一张一张地说给大家听,那一脸的超然,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丰子恺看着老师的神情,禁不住想:如果这些照片有灵,也许要跳出来抱住眼前的法师说:“我们都是你的前身啊!”
不知不觉便说到弘一法师早年居住的城南草堂,此时已经变成佛堂超尘精舍了。
原来,弘一法师他们这次来沪住在灵山寺,听说附近还有一座超尘精舍,便想过去看看。可是,寻访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超尘精舍。当年居留过的城南草堂就在此地,弘一法师便寻城南草堂而去。没想到,城南草堂门上就挂着超尘精舍的牌匾。草堂,精舍,原来是一个地方。进门一看,母亲当年的居处,已经供着佛像,正有出家人在那里念经。打听之下,才明白义兄许幻园已经把草堂转手别人,那人却捐作了佛堂。
当年的草堂,今日的精舍,明天不知又会变成什么去处?繁华富贵,风流艳赏,哪里还有一点踪迹?慈祥的母亲已经遥不可见,多才贤惠的宋贞义妹已经遥不可见,曾经相守的俞氏也已经遥不可见!世事沧桑,人生如幻,许幻园,许诺一段美好的幻梦,一个住梦的小园。站在陌生而又熟悉的房子前,那一刻,弘一法师的心里不由得生起无穷的感触。
第二天上午,弘一法师相约丰子恺、黄涵秋,再次重访超尘精舍。一路行,弘一法师一路指点,哪里是浜,哪里是桥,哪里是那一棵老柳;可是,浜早已填平修作了马路,桥和柳树也早已消失。走进院内,弘一法师更是如数家珍,哪里挂着“城南草堂”的牌匾,哪里是客堂,哪里是会客室,哪里是自己的书房,哪里是母亲的住室;可是,弘一法师的兴致,终于让屋里那个和尚的热情招呼打断了。
几个小时以后,弘一法师与弘伞法师便要离沪赴庐山。时间那么短暂,弘一法师为什么还要偕丰子恺访超尘精舍?是那一缕前尘旧怀依然不肯淡去?是想让丰子恺能够记下这段奇缘么?
从精舍出来,按照精舍里和尚的指点,弘一法师他们在一间低矮的房子前找到了许幻园。许幻园头发花白,耳聋背驼,靠代人写书信为生。执手相向,默然无言。还能言语什么?还用言语什么?所有语言,只会使痛更痛,使伤更伤!唯有两眼浊泪,唯有温温一笑。
离沪前,弘一法师偕丰子恺往闸北佛教居士林,访已经皈佛的故人尤惜阴居士。一见之下,尤惜阴五体投地,拜伏于弘一法师脚下,似乎要把弘一法师的脚抱住。弘一法师浅浅地鞠躬答礼,以“在家律要”为题,即兴为居士林的善信开示演讲。
当晚,弘一法师与弘伞法师乘船离沪,赴庐山金光明法会。在庐山,弘一法师和弘伞法师先居大林寺,后住青莲寺。大林寺因为是净土宗初祖慧远法师的道场,成为净土宗的祖庭,庐山也因之成为南方佛教中心之一。遥想慧远结茅庐山30年,著书立说,结成莲社,劝善弘法,大力倡导往生极乐世界的学说,弘一法师觉得前辈大德就是典范,自己弘法利生的责任实在是太大了。参加金光明法会之外,弘一法师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研读《华严经疏钞》,以为将来重新整理这部佛教典籍做准备。
此时,正是盛夏溽暑,而庐山却如同凉秋,清凉宜人。这样的气候,正好为弘一法师提供了避暑养病、调适身心的机会。居于庐山,应蔡丏因之请,弘一法师寒夜篝灯,用了约一个月时间,于九月二十日写成《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邮寄蔡丏因,嘱其付梓流传。弘一法师非常看重这部写经作品,曾经在给蔡丏因的信中,比较自己的《华严集联》和《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两部作品,指出《华严集联》“体兼行楷,未能工整”,而“昔为仁者所书《华严初回向章》,应是此生最精工之作,其后无能为矣”。太虚法师见到由开明书局影印出版的《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推为近数十年僧人写经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