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谁也不会注意到,后台丢了椅子,两张,一张是开秀前就不见了;另一张,则是刚刚跑路的。
事实上如果不那么忙乱的话,他们其实真的可以看到椅子笨笨拙拙地走出后台,走到前台,然后一跃而起,隐没到大厅高高的吊顶下,和另一张椅子并排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小气鬼,做一根油条,搞得老娘没得吃。”
“你吃过一万根了,我干正事。”
“正事?麝香正气丸吧,那颗黄豆子哪里来的?”
“疯狂植物园的小纯情豆丁瓣,他们新开发的,磨豆浆一点儿渣都没有,一颗豆能磨一万公升上好豆浆。今天只磨一碗,浪费。”
“嘿,对了,赶紧招,那一千万美金哪里来的?把你片皮卖出了这么好的价钱么?我怎么没早一步下手啊!”
“滚!这是五神族灾难基金会的全部家当,我把命押上才给我的。”
“五神族挺有义气啊,拿老本出来支持你爱当厨子不爱当神仙的理想,怎么样,下一步要干吗?满世界卖豆浆油条么?加盟费少收我一点,我也开一家。”
左边那张椅子表现得非常没好气,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义愤填膺地说:“老狐狸,你装蒜吧你!”
敢骂狐狸装蒜,南美当然要还以颜色,于是右边那把椅子立刻弹跳起来,像个稻草人一样在剧院上空疯疯癫癫地转了几圈,运足了气正要大吵大闹一番,忽然全部的灯都熄灭。
直播结束,人家关门了,偌大的空间终于彻底清净下来。
两张椅子上,坐的人显了形。
梳着BoBo头的狄南美,眼睛亮晶晶地瞪着旁边的人;后者则取下了忍者斗笠,露出犀牛族人老到一定程度后和猪比较接近的尊容,其面无表情一以贯之,是他的个人标签。
辟尘。
传奇辟尘,代表风的力量与五神族之一的权威,但在狄南美看来,则完全是两码事。
此刻狄南美就趴在犀牛身上要掐他个半死似的:“我装什么,装什么,装什么!”
然后她突然泄气了:“算了,我知道你想拿这些东西给人吃,吃完之后美得要死,就不杀人放火心平气和了是吧,把青灵的影响减到最小。”
辟尘点点头:“你也注意到青灵的活动了?”
狄南美有气没力地晃晃身子,站到椅子背上做了一个怀抱天地的动作:“全世界都注意到了好不好!连狐王都跑回去了召集长老会,下令彻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辟尘很冷静:“有什么好查的,明摆着是邪羽罗出来了。”
一听这个名字,狄南美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明白了,邪羽罗到底怎么出来的?小破不是回去了吗?他回去了不就可以重新封印了吗?怎么biu的一声就出来了,一点儿前戏都没有?”
犀牛把头扭过去,不让狄南美看到他的表情,过了半天闷闷地说:“小破没有封印邪羽罗。”
真的?那不是他身为破魂领袖所必须履行的就任手续之一么?
犀牛知无不言,但不知绝不猜:“没有封印是一定的,否则暗黑三界会有极大的能量变化发生,五神族一定可以监测到。另外,”他终于肯抬起头来面对狄南美,“据光行说,小破也没有回到飞机坠毁前去救人。”
就是因为目睹残酷的连环坠机事件而无力阻止,小破才破釜沉舟回归自己的本源,回到暗黑三界,成为他本应成为的那个角色(故事详见《生存者①夜舞天》)——邪族领袖,无尽黑暗能量的拥有者。
在那个世界,他想救谁就救谁,不让他救都不行。
就像他想毁灭什么,就能毁灭什么一样。
但他居然没有?!
没有?
狄南美瞪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慢慢燃起一股鲜明的怒火,熊熊燃烧。辟尘是绝对不会撒谎的,她终于叉着腰大吼起来:“没有?!这个小王八蛋跑回暗黑三界去干吗?打鸟吗?泡妞吗?逃避期末考试吗?”
听到她骂小破王八蛋,辟尘不乐意了:“喂,小破是王八蛋,那猪哥是什么,我警告你啊,我很久没打架了啊。”
狄南美气不打一处来:“哎呀,怕你啊,你以为我打不不过你啊,来来来……”
两个人站在椅子上,摩拳擦掌地准备打起来了。
正在他们各自吐口水、扎头发、做热身工作的当口,剧院出入口那里传来一声巨响。
“哐当!”
那是,整扇大门倒地的声音。
数秒之后,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剧院顿时弥漫了浓厚的阴影和体味。他行路沉重,踏地有声,手握巨斧,那锋锐硕大的杀器正随着主人的步步前进,窥视一切有血肉之物。
狄南美暂时放过了和辟尘的私人恩怨,两人俯瞰地上。
“基顿?”
“怪事,基顿族差不多死绝了,怎么会跑出一只来砸人家门?”
“没绝,异灵川那个死乌龟手下有一只,不过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想干吗?”
想要知道人家来干吗,猜测和推理都是比较麻烦的办法,最简单就是捞过来问一问,问不出就扁他。
狄南美的行事风格向来简单粗暴,此刻也不例外,她跳下椅子,落在闯入者的肩膀上,轻得像一阵风,而后再跳到人家身后。那位巨人全神贯注四处观察,却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成了一把人家的垫脚石。
狄南美拍了拍他:“喂,大个子,你干吗?”
对方一惊,立刻挥手,两把大斧头望空劈来,在空气中带起一阵雪亮光芒。狄南美并没有躲闪,但斧头在距离她数寸距离的时候硬生生停了下来,金属斧面映出两人的神情,狄南美嘴角含笑,巨人脸上却露出窘意,后退一步,怯生生地问:“抱歉,嗯嗯,请问,请问,呃,我找,做包子油条的厨师。”
狄南美笑眯眯地指指空中:“喏,厨师在那儿坐着,我是他的经纪人,你有何贵干?”
巨人仰头看看那把在天花板下晃荡的椅子,迟疑半响,终于分辨出那里坐的似乎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收了斧子,摸出一张纸条递给狄南美:“我来,送这个。”
一个小纸卷儿,狄南美眯起眼睛,展开看,上面潦潦草草几个字,颇有老中医开验方时龙凤飞舞的劲头,写着:速来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
落款:猪哥。
狄南美立刻蹦了起来,这一蹦很高,直接蹦到了辟尘的身旁,把纸条往人家怀里一塞,又落下去,跟个兴奋过度的弹簧似的,“嗖嗖嗖”上上下下好几趟。辟尘有点阅读障碍,但猪哥俩字,那是化了灰都认识的,下一趟狄南美蹦上来就被他一把抓住头发拎着,两个人互喷了句:“走!”
然后就走了。
蹿出业已洞穿的大门,倒省了他们的事,否则以这二位的兴奋程度,这门也捞不着一个善终。
留下巨人兀自在那里迷惘,张大嘴举着两把斧子,心想这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回归
设若流浪为倦事,亦是乐事,偶觉幸事,终成往事。
则流浪可看做生命中不可不做的尝试。
只要不太久。
而且有地方回去。
在不告而别当归镇的时候,猪哥如是想。
不告而别自有他的理由,以他对当地居民风俗习惯的了解,远路辞行乃是与生丧嫁娶同级别的大事,不连摆三天流水席飨客,万万不可能出成这个门。来吃饭的人要随份子,而份子钱是人生中最绵长而强硬的承诺,一旦应许,就必要偿还。
所以猪哥向来坚持只白吃白喝。
从当归镇口走出去,翻过两座山,就是通往外面花花世界的大道。
五分钟的路,猪哥硬是走了大半天。
频频回首,热泪盈眶。
一路都在唠叨,说阿米鲁把镇子里房子劈坏了,修得又不好,回头人家早起一看,耶,老子的房顶怎么多了一个洞,昨天晚上我给门神那票显然明珠暗投。
再出门一看,门神自己都不见了!
你说,我名誉何在?脸面何存?对得起谁?
你说,你说!
这么一路啰唆过去,听得阿米鲁头昏眼花,之所以还是顽强地跟着,是因为他也一根筋,自己被人家三下五除二收得服服帖帖的,就非以身相许不可。
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的,就在阿米鲁感觉这个家伙非常恋土难移,说不定转头就会打道回府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比较大的城市,猪哥的注意力终于被彻底转移了。
他们开始发现青灵。
一开始是零星出现的一两个,造成的破坏并不是很突出。比较小规模和地处偏远的人类聚居地,社会风气总是趋向安定和平稳,尽管如此,当地报纸的城市新闻里已然多了不少家庭暴力和小型斗殴的案件报道。
越繁华的地方,情况就变得越糟糕,一些历来就臭名卓著的罪恶城吸引最多的青灵聚集,世界变成如何,不言而喻。
阿米鲁注意到,猪哥本身具备一种类似杀虫剂或电子驱鼠器的效果,每当他出现在青灵面前,对方通常顿都不打一个,立马就极速散去,丢下正在干的活计不管。刚被煽动得兴致高昂准备无恶不作的群众被放了鸽子,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拿着武器矗立风中,无语凝噎,面面相觑。少部分青灵流年不利,被他正面狙击,便像在当归镇那只一样,惨叫几声,丢下两颗红眼珠烟消云散。
那些红眼珠猪哥选了几颗保管了起来,其他都扔掉了,阿米鲁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全留着,人家回答:留那么多能吃么?还顺带白了一眼。
但事实摆在眼前,青灵遍布全球,十万之众,除非猪哥变成齐天大圣,化身无数,奔赴各地抗击罪恶第一线,否则他的解药功能永远都只是投石于沧海。
为了尽人事听天命,他真的运气试了一下分身术,憋得自己乌眼珠乱跳,半天后潇洒地拍拍手收工——罢了,大圣还是比较牛逼。
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只手回天之后,猪哥表现出了一个偶尔要做点大事的人应有的决断气概。
——他跑了。
动用了最高级别的飞行术,噌就不见了,阿米鲁当时正木呆呆地想心事,等他觉得周围有点过于安静时,就发现自己新跟的老板已经不见了。
老板不见了,普通人就会去重新找一个,但基顿巨人族是没那么容易放弃的。
他像一只不甘心的弃猫般开始了自己寻找的历程。
猪哥丢下阿米鲁跑去了H城。
城池不大,但地理位置绝佳,水陆交错四通八达,外可通洋,内接九省,商贸自古兴盛,因此人口众多,颇为繁华。
但就算这样,也很难理解猎人联盟为什么要在这里设一个办事处。他们向来奉行大都会发展策略,超级大城市包围一切其他地方。
何况,这个办事处基本上啥事也不办,猎人联盟固有的职能部门在这里都没有对应编制,也不承担任何实质意义上的业务。
起初联盟其他分部的同事路过此地,还会礼节性地来探望一下,想着打个尖住个店吃个面,或者抓到了什么猎物暂时没法带回总部交差,寄放若干天。
但大家随后就发现,上述目的,都是统统不可实现的。
因为这个看上去无所作为的地方,却归一个在猎人联盟拥有最老资格、最强实力,以及最坏脾气之一的传奇人物——杀人狐狸掌管。
他曾经是欧洲区的龙头老大,一度有望在当届理事长退休之后问鼎最高长官之位。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猎人的地方就有猎人的江湖,风云突变之间,亚洲区的主管梦里沙成功上位,签署的第一条联盟通令,就是设立H城分部,第二条就是调杀人狐狸来H城养老。
杀人狐狸来了H城之后,首先开除所有员工,连清洁工都不要半个,除了门口那个由总部遥控的代人守门,就剩他一个光杆司令,每天细玩丹书,品茶练字,过得甚为逍遥。偶尔有人骚扰,进去气没喘匀,就被他乱棍打出,颇有几位五星猎人在此吃得苦头不小,回去对梦里沙哭诉也没有屁用。
这段渊源,猪哥知道得清楚,所以他一头扎进去看到杀人狐狸的时候,面不红,气不喘,更不担心有人斜刺里跳出来“呔”一声要捉拿他归案,心情十分轻松。
“嘿,老头,好久不见了。”
杀人狐狸把他瞪着。
老头正在午休,拉了张竹席架在两张明式高几之间,穿件圆领汗衫,大裤衩,手上摇一把洒金湘竹折扇,半开时能看到素扇面上一行字龙飞凤舞:大抵浮生若梦。
瞪了半天回过神,慌慌张张跳起来就跑,闪到平常坐的大书案后头屏风里去了,窸窸窣窣不晓得搞什么。猪哥大大咧咧坐下,扯着嗓门喊:“哎,不用沐浴更衣化妆啦,大家那么熟,我又不是没在员工澡堂看过你光着。”
说话间杀人狐狸又转了出来,果然换衣服去了,不过两分钟功夫,老母鸡变鸭,只见白衣如雪,神貌清奇,鬓角亦一丝不乱,方才睡眼蒙眬的糟老头形象荡然无存。
他把折扇啪地往桌上一拍,沉下脸冷冷问猪哥:“怎么又来了?”
问话的感觉微恼不悦,但更多的是埋怨,宛如深夜待人人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时刻那伤感与低回,怪的不是来,而是不来。
猪哥打了个寒噤,举手投降:“这不来了吗?哎,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杀人狐狸不应,伸手一拂,午觉竹席和作为搭台的案子倏忽间便消失不见,他和猪哥之间,端端正正冒出来一个檀木棋台,碧玉雕琢的两个棋罐各放一头,石座石底,黑白条纹纵横的棋盘无声呼唤着金戈铁马入梦来。
“古今万事随流水,不忙问,且跟我下盘棋。”一面说,一面已经坐了过去,执白。
猪哥摸摸自己的鼻子,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你又来……”
他发自肺腑地号叫着:“你明明知道我不会,为什么每次都抓我下这劳什子棋啊?”
杀人狐狸面无表情,催促道:“赶紧。”
猪哥抱着脑袋坐下,翻了翻白眼,抓了一颗黑棋,放到棋盘中央天元位上。
杀人狐狸正襟危坐,手中折扇不离,若有若无摇动,应之如闪电,丝毫不须思考,转眼两人劈里啪啦过了几十手。盘上密密布了黑白两色蜿蜒,懂的人看过去,老狐狸固然棋理精密,一边下一边唠唠叨叨说自己平生对这玩意儿半点感情都没有的猪哥,行子布局,可也极有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