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璟珑于萧墙中的居所名为参合宫,是一座在夏秋时会开满木槿的狭长宫廷,前院书阁、井亭和侍从居处,穿过与后院相衔的长廊,便到了宽敞的后庭,与岿然风中的参合正殿。
参合宫委实显得局促,与主人的功绩相比更称不上恢弘,但却足够清净,素色布幔隐身于从简的窗棂后,风拂时便如流转的云翳,耸立在檐角的瑞兽是不知疲惫的守望者,鸱吻象征无畏,狻猊象征勇武。
参合宫曾作为一件弥足珍贵的礼物被赠予战功卓著的慕容璟珑,彼时他不过十三岁,身为晋民的生母溘然离世,他手握长刃独自离开参合宫,懵懂地奔赴战场,如今时光轮转,寒暑不休,他已成为骧龙骑名符其实的王。
因为执礼御卫的通报,参合宫的侍女已久候多时,她们身披圆襟素缟,几抹粉黛遮不去稚嫩的年岁,因为主人威名而生怯,直至慕容璟珑与他的三十名随扈纷至沓来。
“椒图,”慕容璟珑向一名高大的武士说道,“安顿众将,这几日在前院休憩!”他声音从容、内敛,如水般深沉。
“是!”椒图答应。
椒图是骧龙骑陷阵大将,与慕容璟珑情若手足,他身材魁梧,有着虬结的肌肉与惊人的膂力,他淡泊诚笃,性情刚烈,被敬为愚忠死士,虽相貌凶恶却以侠义自任,墨子一句“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便是对椒图所持之道最恰如其分的解释。
直至椒图与其他人卸下装备,各自去休憩后,慕容璟珑才穿过长廊,向后庭参合殿走去,跟在他身后的侍女噤若寒蝉,不知所措,他的余光在她们稚嫩的脸庞上逐一扫过,无声叹息着,没有一张熟稔的面容。
“殿下...”一名侍女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嚅嗫道,“后寝,后寝已备好掺着凝香的热水,您可要沐浴?”
他的背影微微颌首,之后解下蒙了风沙的裘披,露出殷红如血的唐夷铠,掺着凝香的热水能洗去暴戾与杀孽吗?他惆怅地想,在失去心中的撑持后,他忽然发现自己除去征战什么都不会。
掺着凝香的热水虽洗不去暴戾,却洗得去舟车劳顿,可是当侍女试图为慕容璟珑褪去贴身衣物时他却双颊绯红地拒绝了,在清净的参合殿中,他依稀仍是十余年前那个羞涩懵懂的少年,生母长逝,伶俜无倚。
水流在袅绕的蒸汽中倾泻如柱,盘桓着翻越他的身躯,之后又无声汇入水中,恍若向下蔓延的脉络,寡淡的曦光透过窗棂栖落在起伏的水面上,当慕容璟珑再次步出参合殿时已卸下戎装,换了一袭素衣,以及淡然的心境。
殿外云翳轻薄,午间的闲逸令他无所适从,前庭不时传来武士的喧嚣,这反倒让他感到安心,恍如仍旧置身于旷野的军中与黑马为伴一样。
后庭避风的一角几枝木槿倔强地盛开,掩映残枝枯叶,灿艳得炫目,他上次在檐下驻足时,那些堇紫的花瓣一簇簇绽放得繁盛婀娜,如今却都随时光清冷地凋落了。顾秋华而零落,感岁莫而伤心,惆怅之人往往都生着悲歌击筑的瞳,慕容璟珑不禁恻然长叹。
“殿下,室外寒冷...您披件裘衣,可好?”就在他彷徨不定时,一阵莺声燕语的问候倏然传来,他一怔,回首时发现,原来是一位渺小的、手捧裘衣的侍女,此时正低垂眉目,不知因为羞怯还是惧怕,甚至不敢迎合他的目光。
“你怕我。”慕容璟珑说。
“不,殿下,不是的,”侍女霎时紧张了言语,仓皇地解释道,“您待奴婢们很好,奴婢是害怕扰了您的兴致...”
慕容璟珑苦笑着,将视线转往别处。他是万人景仰的英雄,少年时期驰骋于疆场,与刀戈为伴,以寒星作灯,他的威名能止夜啼,显赫战功令积雪的大燕之国感到畏忌,在不足舞象之年已被称为威慑辽东的凶将,他理应被众生畏惧,在他听来所有的溢美之词都隐藏着名为畏惧的深意。
“你不用怕我。”慕容璟珑尽量使语气缓和,但在旁人听来依然如同敕令。
侍女怯生生抬起头,可身体仍禁不住颤抖,双颊泛出绯色,一对闪烁清瞳已噙满将落未落的泪滴。
侍女梨花带雨的模样令他感到紧张,“你,你的名字?”他问,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芷幽,”侍女小心翼翼地说,话音未落又紧张地埋下头。
“芷幽...”他低声沉吟,脸上忽然现出朦胧笑意。
“是..”侍女双颊绯红尚未褪去,却坚持向他回报以柔弱秋日的笑靥,就像在寒风中瑟缩的木槿仍努力舒展绯色的花瓣一样,慕容璟珑不觉失神,转身去望那几枝兀自开于枝头的花瓣,那样倔强地绽放,可是在期盼晴好的锦时?
“寒露辗转,欲椊槿花,暌别离殇,不知星霜,心如忧惶,不知戚戚,藐若流离,
日影幽悬,倚闾而盼,不知归期,暮时未央,不知子夜,子夜如殇,溘然迄矣。”
慕容璟珑如梦呓般轻吟,可是锦时不会来了,之后,燕国将迎来漫长的雪季。
芷幽默默陪在他身畔,在澄澈的天光中,却未听出皇子轻吟的词句,其中竟隐着她的名字,芷幽,芷幽。
“芷幽,”他忽然指着院角残剩的木槿,轻声说:“那几枝花,你去折下来。”
“是,”芷幽虽疑惑,但还是答应着向院角走去,“殿下您可知道,”她一面轻盈地忙碌,一面用温存的语气说道:“尽管浮生若寄,槿花却有着历尽磨难而矢志弥坚的秉性...”几枝过了花期的残枝轻易便被折了下来,可是当芷幽捧着枯槁的花瓣转身望去时,却发现慕容璟珑已出了参合宫,彼时此刻,正是迟归的皇子去玉绥宫行礼之时。
慕容璟珑踏着皇城相衔的道路徐徐踱步,昔日盘桓于萧墙内的宴饮笙歌早已销声敛迹,只剩青绿松柏,萧瑟得引人哀伤。
绕过慕容皝的勤政大殿不久便是燕国六宫,相较晋国碧瓦朱甍的豪奢,鲜卑之国的红墙府邸不免有些寥落,因为慕容皝躬行节俭,虽然后宫怨声载道,可大燕却因此强国,以管窥豹,由此可知,越是与众生无异、平易近人的王,越会顺从民意,从而使国势强盛。
后宫朴素,可作为六宫之首的玉绥宫却是例外,因为它的主人是仪鸾阁主,皇子慕容交和慕容儁的生母段皇后,两人分别是司掌财权的社稷股肱和先皇钦定的太子,人说母凭子贵,在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这却未必。
皇后御下有一支身份独特的部队名为绣衣司,几乎与大名鼎鼎的骧龙骑在同一时间建立,与承担攘外之任的骧龙骑不同的是,绣衣司执掌安内的责任,并且凌驾于自古有之的羽林卫和皇城司之上。
当大燕之国根基未稳时,慕容皝为巩固集权额外赋予绣衣司监视朝野的权利,他们直属皇权,缉捕官员甚至不须九卿批核。国势稳定后,忙于朝事的慕容皝便把绣衣司的统辖交予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
绣衣司纲纪严明,以犀首为尊,其下是行踪诡秘的四象,再下是以星宿为名的绣衣卿,最低阶则称为绣衣御使。
绣衣司独特的配饰有着重名锦绣衣,翊坤阴阳刻之称,以绣衣御使为例,他们头顶佩戴羽翎,身着下摆宽大的月色长袍,肩铠与臂甲镶嵌黑铁,腰间束革带,袖摆织出锦绣云纹,胸前则是金丝刺成、传说能退伏魑魅的重名鸟。
绣衣司装备名为阴阳刻的子母藏剑,厚重母剑名为犀角,正中有一道如颚的凹槽,隐着轻巧的阴刻,名为蝉指,犀角用以劈砍与锁扣,而狭长的蝉指则用以刺杀。
为了贯彻皇后的监国职责,绣衣卿人皆配有一面能自由进出皇城、查缉朝官的玄铁令,上书“翊坤御赐”四字,乾为天皇,坤为地后,翊坤自然是尽心辅佐皇后之意,绣衣司执掌者因此权倾朝野,终于舐到名为权力的毒药,继而能一窥位于高处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