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之争迫在眉睫,就在天乌的黑色旌旗最初飘摇于守军视野中时,巴东终于迎来了它的首位支援者。
彼时朝雾未尽,天光淡薄,王羲之完成晨间阅兵,正在军议室中准备再次审视城防部署,辅佐官却推门进来,“郡守,”他的动作有些鲁莽,语气却毕恭毕敬,“郡守,您有访客。”
“访客?”王羲之微微有些惊讶,辅佐官若报告有人弃城,似乎更加合理。
“是的,郡守,是一位年轻姑娘,她让我说与您‘鸩水’两字。”
“鸩水...”王羲之沉吟道,随即恍若惊醒般忽然起身,“她在哪?”他抓住辅佐官的肩膀,急切地问。
“啊,就在楼下,校场...”辅佐官支吾着不知郡守因何而起,可他话音未落,王羲之已夺门而出,向楼下奔去。
鸩水,鸩水,视线由暗转明,仿若层层堆积于天底的乌云间忽然透出热切的光辉,当王羲之走出阴郁的建筑时,在他面前是一个纤细的背影。
背影主人身着红白相间的短衫长裤,显得身姿窈窕,和顺的长发随意散落,随着风,仿如一匹闪着光芒的绸缎,又泛出令人目眩的琥珀色光泽,她撑着一柄颀长的蒙着乌布的伞,水红色衣袖轻轻滑落,露出一截皎白的手臂,在这一方颜色寡淡的山水间显得分外明亮,她的鞋沿儿溅着泥污,却因主人的清隽而显得无伤大雅。
“璎珞,璎珞!”王羲之欣然唤道。
她回转身,宛如天底的流光都随之旋动,她容姿瑰丽,娉娉袅袅,双眸如点漆,鼻子娇俏,一双绛唇恍如花瓣般津润、饱满,可她却阴沉着,“先生好惬意啊!”她毫不客气地说,声如天籁,婉转灵动,比她的美貌也不遑多让,仿佛蕴含了世间美景,既如微风撩人,如泉水潺潺,又如歌鸲啁啾。
“璎珞,经年一别...”王羲之刚想说些什么,苏璎珞却仰首阖目,忽然深吸口气,像在嗅什么,“先生在这,快要发霉了吧?”她的语气中尽是不满。
“怎么会呢,”王羲之笑了笑,“巴东是晋国铁壁,总得有人挑起重任,应对西南异变。”
“西南异变?”她对此嗤之以鼻,“先生,那是汐泽的使命,你以为羯族东征的讯息,是谁递往方寸山的?”她说着朝王羲之背后的建筑走去,“先生不请我坐下?”
“啊,坐,当然要坐,”王羲之恍如惊醒,笑着说:“我命人为你准备饭食。”
片刻后苏璎珞裹着一件宽大的兽裘,深深陷入一张舒适温暖的软榻中,她面前案子上摆着一碟刚熏制好的山猪肉,一煲生长于山涧急流中的棒鱼汤,几枚新蒜,两张烤的酥脆的土家饼,一小壶清香馥郁用以暖身的米酒,在当今战时称得上丰盛至极了。
可苏璎珞只吃了几口便撂下筷子,“天乌真是来势汹汹,”她边擦嘴边说,“我在途中见到一群受惊的大鸨,正忙于向东迁徙。”
“是啊,”王羲之倚在窗边,望着她,“动物总是比人机警。”
“那是因为动物比人更依从本能,而本能教导我们应珍惜生命!”她愤愤不平地说,之后脱去鞋,露出一双白皙的脚丫,自顾自揉起来,“不像你,不像巴东守军,更不像我!”她愈说愈愤懑。
“璎珞,求生是本能的欲望,能克制本能的还有责任,与武者的荣誉,巴东守军绝不弃城!”他本想做一番解释,可却又改变心意,“不论如何,璎珞,长路赶来,辛苦你了。”他的语气蓦然变得柔和,并且带着愧疚的歉意。
“算了,”苏璎珞说,见王羲之谦逊,她反倒陷入腼腆,“接到青鸾讯息时,我本就在来此途中,因为廉贞星芒不断南移...”
“哦,是这样,”王羲之笑了笑,并未戳破她小小的羞赧,毕竟这是他经年来重遇的首位使徒,“不论如何都要感谢你的支援,璎珞,天乌兵临城下,我正头疼。”
“总有应对之策,”她说,“尽管我比不及地幽的雄韬伟略,却也能看出蹊跷。”
“哦?”
“哦什么哦,”她斜睨他一眼,将双脚藏进暖和的兽裘中,“莫非天乌能鲸吞九州四海?笑话!”
“不能,当然不能,但天乌足以攻占巴东,继而谋图江南,”王羲之回答道,“不过我相信晋国挺得住,尤其在面对侵略时,晋国将捍卫它最后的领土。”
“所以晋与天乌会陷入胶着,最终由谁得益?石勒这个老糊涂!”苏璎珞换个姿势,尽量让自己躺的舒服。
“东征未必是石勒的本意,”王羲之长吁道,“听说他身不由己,看来巨石堆砌的黑城,与用黑曜制成的王座都只是看上去光鲜。”
“呵呵,”她冷笑两声,故意将尾音拖得冗长,“希冀东征的,都是些未曾经历战争的人。”
“是啊,”王羲之笑着附和,可他心中却在说:璎珞,就像你曾经历过战争一样。
“不过也没什么稀奇,”苏璎珞接着说,“众生最早的外交便是掠夺、杀戮、发动战争,就像白矮星迟早会变成黑洞,不过是自然现象,本能而已。”她颜如舜华,口吻中却透着戏谑。
“不论众生如何,守军一定会据守巴东,”王羲之并未理会她话中的意味,“璎珞,如今有你在我就更有信心了,”他微笑着说,“鸩水的学识与技艺,比我所掌握的更适于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作用。”
“当然,”苏璎珞毫不客气,“鸩水的阴阳术可不是先生、或是燧风那几件虚伪又脆弱的提线木偶、以及罗里吧嗦的大道哲学所能比拟的!”
“是啊,”她的反应令王羲之信心倍增,对付鸩水,赞美永远是最有效的武器。
苏璎珞与王羲之同为方寸山的八荒使徒,他们各有学派,譬如鸩水是阴阳师,地幽是兵家,汐泽长于纵横,而矩尺火通晓方技,燧风身为墨者,至于王羲之的能力,至少他在这场迫在眉睫的战争中毫无用武之地。
“仙人说尘寰的界限不久将破除,”苏璎珞说,“届时鸩水的八方神明将在凡尘天施展,先生便不用窘迫了,”她说着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似乎对界限破除充满期待,“只可惜,如今仍只能用以观星、勘察地脉与灵源的走势。”
“璎珞,已足以。”王羲之安慰道,他的确是这样想的,燧风的机关术和鸩水的化身都是强大的能力,即便有界限桎梏,也依旧不容小觑。
“若只应对天乌最初的攻势,没错,足以!”她毫不谦逊地说,“天乌将在何时进攻,先生认为?”
“两天,或是三天后,他们需要建桥,兵士需要休整,战争巨兽也是,”王羲之说,“通往巴东的曲折的山路已给了它们沉重一击。”
“好吧,”苏璎珞从软榻上挣扎起身,“先生,陪我走走,”她裹紧兽裘,未等王羲之回复便率先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