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羽加入战局的消息对守军来说无异晴天霹雳,王羲之绝望的认为不会再有奇迹出现,当他眺见鸨羽漆黑的旗帜时他即意识到,灾厄已降临巴东,即便有新的支援,他的阵营中仍旧缺乏能与之抗衡的人。
王羲之的忧虑不无道理,因为鸨羽是一支坚决、残忍、高效的猎杀部队,它人数稀寡,或许至多也不过千人,其成员囊括羯、鲜卑、匈奴、晋人,甚至是神州之外的西域人,他们在成为鸨羽时已放弃国别、种族,他们意志自由却甘于恪守秩序,他们每一人都堪称万人敌,所以鸨羽如同一部巨大的杀戮机器,强于大燕骧龙,强于晋国虎贲,强于楼兰鬼面军,强于任何一支部队,他们曾在神州各处游弋,曾历经无数战役的洗礼与砥砺,最终成为战场上最致命、最飘忽不定的暗影。
鸨羽背后是四位居心叵测、被称为四凶图的强大武者,他们以饕餮、混沌、梼杌、穷奇为名,富可敌国,同时司掌着无双的利刃,只怕即是举晋国上下,能与其正面匹敌的人也属凤毛麟角,何况巴东?
“石勒的代价是什么?”苏璎珞眉头紧蹙,在窗前喃喃自语,“鸨羽销声匿迹太久了,我听说他们早已不再屈居人下,可如今竟甘于加入这样一场战役,石勒究竟付出了什么?”
“不论他付出什么,鸨羽都是巴东的敌人!”王羲之愤恨难平,神情也不再镇定。
“敌人?当然是敌人,鸨羽受雇于天乌,对巴东来说必定十恶不赦,但是...”苏璎珞沉吟着陷入思忖,“但是,先生,我们更应去思考鸨羽的动机,我听过他们的事迹,他们曾受雇于各方势力,也曾完成一系列在众生看来匪夷所思的壮举,他们是乱世的搅局者,但在他们以往的作为中亦不乏善举,鸨羽的出现,先生以为,真的仅仅是为了协助支雄?”
“我不知道,”王羲之摇了摇头,“我知道的是,我们必须重新制定计划,针对鸨羽的计划!”他起身缓缓朝门外走去,目光有些呆滞,因为他正深陷思考,因为巴东郡正变得命途多舛,即便它是块易守难攻的硬骨头,可是天乌已展开行动,秦国必定虎视眈眈,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璎珞,巴东从未设想过会与鸨羽为敌...”他的背影叹息道,语气中透着落寞,对方寸山来说死在巴东的使徒,一位就够了。
“军议!”他推开卧房门扉,像宣泄般命令道。
然而噩耗接踵而至,未等王羲之步入军议室,从建业、义襄、武陵传回的信函就在同一时刻递到他手中。
“石勒的诡计!天乌的诡计!”纸张单薄,寥寥数笔,王羲之匆匆读完,愤怒地说。
“哦?”苏璎珞反应平淡,“义襄与武陵也发现了天乌的踪迹?所以对支援无能无力,”她扫一眼信函上的讯息,喃喃自语道,“愚蠢的郡守!愚蠢的判断!”
王羲之不知她言下所指,索性漠然置之,“必定是诡计,”他说,“璎珞,从青鸾预警迄今,天乌绕不过巴东,怎可能出现于义襄和武陵?”
“那王都建业呢?”苏璎珞问。
“建业...”王羲之有些消沉,“桓温不在建业,信上说,他领兵出征了!”
“所以?”
“所以,援军择日,不是现在。”
“择日?呵呵呵,”她冷笑道,“以为晋国没那么蠢的我们,才是真的蠢!”她说着把信函揉成一团,与建业要求王羲之恪尽职守,否则将按叛国惩处的御命一起抛进燃着的壁炉中。
尽管不再有支援的噩耗很快传遍巴东,但会议的气氛并不沉闷,得益于首胜的鼓舞,巴东守将信心满满,坚信自己正进行一场足以令他们名留青史的伟大战争。
但王羲之却在面向窗外时悄悄叹息,虽然人无先天阶级,可是见解与认知却有后天高低,守将信心满满,因为他们不知鸨羽的强大,就像他们从不知方寸山,于是他望向苏璎珞,用眼神询问是否应告知他们真相,关于鸨羽的真相,他迫切想知道她的意见。
苏璎珞安静地摇着头,恍如在说:守军不知鸨羽,便不会退缩,不会怯懦,既然木已成舟,怀着虚假的信心应战,不即是最好的状态吗?
王羲之默许了她的提议,长吁着呼出积郁在心底的气息,“璎珞让我们认清自己,”他面向众将,强作镇定,“让我们认清我们并非孤军奋战,让我们认清,巴东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盟友,无论朔风、阴雨、岩壁、溪流、林海,甚至雄黄、松脂与莽草,无一例外,她教会我们兵阴阳,顺势而为的道理,让我们认识到,在这场充满艰辛的战争中,我们占尽优势!”
他顿了顿,在他面前是一群神情坚定、眸瞳中闪着激昂光辉的守将,他们目光殷切,以致他忽然有些心虚。
“几日前...”他故作从容,“我们在此商议时,巨兽的身影和名讳还令我们战栗不已,可是如今,如今呢?”他指向窗外,“巨兽破碎的残骸在我们高耸的城壁下堆积如山,而更远处,羯人的尸体拥塞了湍急的溪流,我们见识了什么?我们见识了敌人的怯懦,认清他们与常人无异,会战败,会畏惧,会死亡,可是此前,当我们战栗不已时,为什么?”王羲之环视众将,“因为我们的敌人,始终盘踞于此!”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
“接下来的战争将不再有巨兽,城外只有与我们无异的血肉之躯,我们还会惧怕吗?”他声音高亢,却因为无法言明的鸨羽而显得底气不足,“战胜敌人,战胜自己!让铁壁在巴东的青山下永驻!奋战,坚守,直至敌人退却!直至迎来胜利!”
军议仓促结束,尽管王羲之心存愧疚,但他坚信自己的作为并非罪恶,相比在绝望的恐惧中等待灭亡,怀揣希望去抗争命运的结果显然更加仁慈,毕竟,在绽放黑暗中的光芒,反而更加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