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通报守夜的讯号忽然由昔时不急不缓的三声钟响,变为急促的令人焦灼的杂乱噪音,即意味着天乌军终于有所行动,就在迢遥的神农溪彼岸,乌黑的旌旗在晨风中招展,他们正快速集结。
片刻光景,倒塌的城壁化为世界的分隔,一侧雾霭弥漫,静谧的仿若落雪的清晨,另一侧则随着警报开始紧张忙碌,对巴东守军来说这既是令人惧怕的时刻,同时又是期盼已久的时刻,就像悬而未决的命运终于迎来了审判之时。
八千名战士在断壁残垣间列队集结,他们装备依旧孱弱,烟尘遮住了铠甲与兵刃的光泽,他们目光闪烁,却又无比坚定,所有人都知道奇迹不会一再发生,但对仍怀有希望的人来说,却是如释重负。
桓玄的私兵、四百名老练的战士拥有比巴东守军更精良的装备与更凌人的气势,桓玄则身覆黄铜,手握名刀昆吾,配着虎贲角盾,绣着虎首的锦质斗篷被一副宛如龙爪的肩甲禁锢,在巴东清白的天色下仿如耀眼的金乌,鼓舞着效忠于他的战士。
“从建业到巴东,我们横越中土,是为了在此战死吗?”毫无预兆,桓玄忽然振臂高呼,雄浑的声音在晨间回荡,私兵纷纷以兵器敲击盾牌的方式回应、呼喊着,直至大地和空气开始颤抖。
桓玄自认是一名尽职的爱国者,一名直率的武人,比任何人都忠诚于家国,也因此哀其不争,怒其不幸,他渴盼加入一场光荣的战役,好让晋国能有哪怕半点好转,这即是他束甲出征、率领私兵星夜赶赴巴东的原由。
桓玄性情刚烈、耿直,又有些自负、自傲,因为他天赋武勇且少年得志,统御着晋国精锐的虎贲骑士,在他所知的尘寰,能与其同日而语的人并不多,所以他有时会厌恶或倾慕谢千钦,因为对方几乎与他同样优秀,同样卓绝于世,他就是如此矛盾,这决定了他的行为,决定了他的未来,更决定了他的命运。
“我父亲曾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桓玄说,“为何勇士能完成懦夫连想都不敢想的壮举?然后被铭记,被歌颂?而懦夫却被遗忘,甚至被唾弃?”他环视破败的城池,环视列阵的兵士,不论虎贲还是巴东驻守,他的目光扫过王羲之,扫过苏璎珞,扫过铁甲军和巴东虎军,不论郡守还是兵士都一视同仁,因为在他看来,眼前在此集结的人都有着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名讳,他们都是即将赴死的勇士。
“因为勇士不惧死亡,勇士值得被歌颂,值得被铭记!我父亲试图教导我成为真正的勇士,教导我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去战斗,毫无保留去战斗,成为一名不惧死亡的勇士!可他最终一败涂地,他并未能把我培养成一名不惧死亡的勇士,为什么?因为蝼蚁尚且贪生,又何况世人,何况我们?世人永远无法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可是,我却因此领悟了另一个道理,即真正的勇士并非能战胜死亡,而是拥有直面死亡的勇气,贯彻直面死亡的信念!”他把名动天下的昆吾刃举到空中,做工精细的黄铜铠随之映出天体的微光,“为了家园!”他呐喊道,“奋战,为了家园!”
支援者尚能如此,又何况巴东守军?所有人都被情绪感染,即便无人能战胜死亡,可他们依旧选择应战,选择直面。
“人生有何意义?数十载经历如同过眼云烟,”苏璎珞望着桓玄,却对王羲之说道,“若早知今日战死,你说,会不会有人更愿夭折于襁褓?可是,众生也真是奇妙,即便如此,对他们来说依然有很多事比死亡更可怕,诸如流亡,诸如目睹珍视的人死于饥荒、疫疾,死于无助,死于天乌的屠戮,还要像牲畜般嚎叫,如野狗般可怜...是这些迫使他们应战,继而又感到愤怒,感到怨恨,怨恨将他们置于如此残酷与艰难境地的异族...”
“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只是需要勇气,需要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王羲之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同样需要直面死亡的勇气,需要失去一切的觉悟,所以他握紧长枪,无量心以精金制成的刃尖耀如悬烛,胸甲上的山峦图案已毁于刮痕,但那仍是群山的倒影,是巴东铁壁引以为傲的象征。
“璎珞,我们所有人都需要勇气。”王羲之望向巴东诸将,他最先看到郑钏的背影,对方正用一条坚韧的皮带把一面巨大的圆盾固定在自己缺了指头的手臂上,他用尽全力,就像在发泄,就像再不会将之解开一样...因为他在害怕,王羲之想,他害怕再没有全力战斗的机会。
更远处,卢锦桐在阵前矗立,胸甲上的图案比王羲之的更加惨不忍睹,但他毫不在意,并将之视为曾奋不顾身的凭证,他分明焦躁难安,分明在压抑自己,分明在期盼迎战的号令早些响起...王羲之知道,清楚知道,可他忽然想起苏璎珞,他望向她,望向她憔悴却依旧明媚的脸庞,这不是属于苏璎珞的战争,从来不是。
廖含玥从晨时就在部署城防,王羲之在城壁的废墟中发现了他的身影,他正调派弓手,几百名手握长弓的战士,将是隐于群山的第一道锋芒。
“点燃火盆,将箭尖裹满油脂!”廖含玥指着那些原本用于城防、此时却被熬煮成黑色粘稠物的油,大声呵斥道:“城壁都没了,还要油干什么!”他声音压抑,像被什么噎住了。
城壁都没了,这句话仿佛一支穿心的箭,深深没入王羲之胸膛,这几乎是在明目张胆地散布负面,可他知道,廖含玥只是因为焦灼。
在内城外沿,王如柏与巴东虎军已竖起塔盾,计划以被重甲包裹的血肉之躯阻挡敌人,他们将是矗立在城垣废墟上的新的铁壁...
王羲之无法辜负他们甘愿赴死的决意,无法辜负任何人的决意,他迎着诸将、迎着守军的目光,闪烁或坚定的目光,稚嫩或浑浊的目光,感到无语凝噎,就在此时,在同一时刻,天乌的号角倏然响彻天际,那是就绪的讯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下次号角吹响时,十万天乌军将席卷而至。
守军开始相互道别,女人为男人系紧衣裳,呢喃着倾诉思念,拥抱或亲吻着约定来世,孩童在父母怀中无所顾忌地放声哭泣,有人强作欢颜,泪水却如断线的珠玉。
有什么能比亲人的欢颜美好?有什么能比自此相距迢遥、只能忘川相见悲伤?据说尘寰中最绝望的悲伤,即是将美好亲手撕碎...无论如何,决战已拉开帷幕,或者一切都将结束?王羲之想说些什么,又担心声音颤抖,他努力让自己平静,直到张口,才发现自己早已心如止水:
“敌人摧毁了我们的城防,我们世代生息的土地正寸寸沦陷,我们的家园已满目疮痍...”纷乱的内城忽然变得静谧,“...我们的王辜负了我们,放弃了我们,可是我们不能放弃,绝不能,即便天下都放弃了我们...因为放弃即意味着我们将被当作牲畜屠杀,将被当作荒草焚烧!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在被剥去最后的尊严时只能发出弥留的哀嚎!所以我选择抗争,选择战斗,即便将面对死亡,即便将面对名为天乌的恶魇!所以我选择战斗,因为我已无所依靠,因为没有人会替我战斗!所以我选择战斗,因为这是我世居的家园,因为这是我生息的土地!所以我选择战斗,选择奋战到死,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奋战到死!”
在片刻沉寂后,无数声音忽然声嘶力竭地开始响应,年轻的声音,苍老的声音,愤怒的声音,按捺哭腔的声音...王羲之忽然感到他的巴东依然强大,依然如群山般稳固、顽强,于是他振臂高呼,和着守军响彻天际的呼声,和着天乌第二声号角,不顾一切地呐喊道:
“握紧武器!握紧武器!握紧武器!奋战至最后一刻!不要留下屈辱的骂名!把所有恐惧都化作憎恨!憎恨我们的敌人!憎恨我们的敌人!让怒火在巴东的天空下熊熊燃烧!在属于我们的群山中,在巴东的群山中光荣的迎接死亡!光荣的战死!光荣的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