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天地间缓缓流转,分明无形,却能催动有形的事物,诸如尘埃、落叶、枯木与房舍。细小的水珠化为水汽,点滴汇集成流,成为汪洋,拥有了承载巨舟、吞噬大陆、填满归墟的力量。世人呱呱坠地,至蹒跚衰老,日月轮转,时间带走绿叶中的水分,使之枯萎、脆弱,是什么样的力量从中斡旋?
在抵达方寸山之前,晏念认为一切理所当然,鸟会飞,风会吹,天会阴晴,人会别离,见多了,不去思索,即习以为常,所以世人皆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从惊诧,到麻木,到平静...也总要经历另一个过程:最初时恣意想象,恣意猜测,猜测鸟为何会飞,是什么撩动檐下的风铃、卷起落叶,为何草木会发芽,会凭空生长,为何人会饥饿,而饮和食,又都去往何处?
世人满足于先辈对尘寰一知半解的认知,并将拾人牙慧的定义奉为真理,直至好奇成为麻木,以为鸟儿本属于天空,草木本应生长,正如人本应饥饿,本应衰老一样,终其一生,世人都未能窥见尘寰的真容。
晏念沉寂、思索,仿佛置身一座巨大的迷城,时间则如流水,时而从容,忽而急迫,月落,日升,莺飞,草长,水汽氤氲,微风吹拂,木樨绽放的声音在莲池中溅起圈圈涟漪,时光一晃数日...
同一时刻,苏妙悟和狛胤被赤松子唤去星霜宫,晏黎在竹阁中无所事事,索性随凝心学起烹煮的技艺...两人闲来聊天,晏黎才知,原来方寸山有七位于凡尘天流离的使徒,虽不是十裔,却有着不亚十裔的能力,或掌握阴阳之术,体内寄宿八方神明,或熟谙韬略兵谋,有运筹决胜之能,或掌握方技星相,能献策问医,或熟谙机关术法,能驱驭木甲,多是早已在凡尘天失传,却在方寸山诸子冢中得以延续的技艺,晏黎惊讶的瞪大眼,因为苏妙悟竟位列使徒之一。
其实方寸山曾有八位使徒,凝心说,名为八荒,如今有七位在列,分别是对应坤字的地幽、对应震字的潜雷、对应巽字的燧风、对应坎字的鸩水、对应离字的矩尺火、对应艮字的不周山、对应兑字的汐泽、唯缺对应乾字的天阙。
“使徒在凡尘天多以穿针引线的姿态出现,比如妙悟,可要论及战力...”凝心说,“八荒使徒就远逊十裔了,可不要小看十裔的力量哦。”
晏黎依稀记得苏妙悟也曾如此说起,在赶往东莱海角的燕国商船上,在白民出现前,半字不差...两人就这样,或在灯影下,或在莲池旁,或在常有孤角?疏出没的山崖、湖畔,一连数日敞开心扉聊着心思与话题。
晏黎说晏念像太阳般温暖、宽容、善良,像太阳般照耀别人,只要能在他身旁,即已满足...凝心对此印象深刻并感同身受,尽管爱情和亲情有本质区别,可是如阳光般温煦的感觉却别无二致,仿若有时她在松林丛或莲池畔望见妙悟,堇松鼠歪着头在他肩上栖息,而他只是忙于机关,凝心静静望着他,就感觉整座世界都被阳光照亮了。
凝心讲了她、苏妙悟与彧秦魇的故事,她私密的心事,晏黎也讲了一路见闻,在扬州府郡与谢千钦邂逅,后来又倾慕生着细长眼角与浓重眼轮的鲜卑武者...凝心非但未嘲笑她不切实际的少女心思,反与她一起沉溺于羞赧的窃喜,一同分享欢乐。
晏念最终在某个月夜结束冥想,他走出竹阁,月华为大地蒙上一层皎白的光尘,恍若已是冬雪飘飞的季节,萤虫在莲池上徘徊,宛如坠入凡间的星辰。梧桐夜,三更有雨,天星为灯,红叶若火,落在池中,便是为映入水中的明月描上绯色的妆容。
因为在夏夜与一只萤虫相遇而兴奋的年纪,或许早就结束了,晏念想,有些事情总会发生,或者说早已发生,然而夏虫不可语冰,置身迷局的人,如何能知晓世界之大?就像芥子,芥子,他倏然想起赤松子的话,想起河湾村中药婆所说:苔藓卑微,却能致死大树,万物便是这样相互偎依的存在...若盘古巨树在此刻崩塌,方寸山会不会消失?若是凡尘天的界限崩塌,有多少人会在懵懂中消逝?冉禛,冉闵,以及长信,以及自己所知的一切。
不知何时,苏妙悟与晏念并肩而立,“之前我从未与你说起我的事,我和凝心,方寸山,还有十裔,”他说,“我们之间言语交流并不多,这一路...”他的侧脸因月华而朦胧、恍惚,像一场梦,“不过我知道我们合得来,晏念,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
“是啊,我要感谢你,妙悟,很多方面我都要感谢你,”晏念回以笑意,不假思索地说,他想说的话远不止于此,可是话到口边才知道有些情愫并不适合用言语表达。
“嘛,感谢什么的,并不重要,”苏妙悟说,“我能给予的只是不足挂齿的恩义,你对我则不同...”他说着执起手,朝晏念一躬到地。
赤松子的课义不过刚刚开始,不过以管窥豹,晏念知道,所以明白妙悟话中的意味,可突如其来的举动仍令他陷入慌乱。
“师父常说,能用双脚丈量的土地总归有踏尽之时,”苏妙悟接着说,“世人的心灵却没有边界,毕竟,心灵容得下方寸山。”
银白的月华栖落在莲池中,映出波光粼粼。
“世人都有这样一个阶段,把张扬当作洒脱,晏念,我们穿过荒原、汪洋,亲见生死、离别,几经磨砺,才得以聆听十裔的教诲,得以领悟尘寰的烦扰唯有经历后才能参透,参透后才能放下,放下后才知,原来一切在开始时都同样微不足道。”
云翳如同闪耀微光的流水在胜境上空徜徉,气氛静谧、从容,萤虫忽闪着栖落在两人肩上。
“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有关预言,”苏妙悟说,“这不应是让你困惑的问题,在我们离开方寸山时,你应该领悟,应该知道,凡尘天的战乱其实毫不重要,不过是权利与金钱的纷争被无限放大的结果,若回到最初、回到蒙昧、回到混沌之时,即会发现一切的罪孽与灾厄,起源都是因为凡人的贪欲...冉闵也是如此,被俗念缠身,放不下,所以无法直面自己的内心,无法看清全貌...”
萤虫恍若感受到空气的波动,挥舞双翅飞远了,晏念循着它的轨迹仰望,才发现布满天底的星空前所未有的璀璨,密密麻麻仿如一片灰紫的光带,不知有多少星辰的光,在穿越多少世纪后才在此交织,那是宇宙的颜色,时间的颜色。
他情不自禁张开怀抱,无数星辉旋转着流入他体内,晏念忽然感到心中清亮...残酷的世间一度令他质疑神的存在,可是他当身处方寸山,当他阖紧双目,他分明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力量,存在于水和风中,存在于山和树中,存在于天和地中,静谧流淌,最终汇聚一处,就像神明的指引。
“师父嘱咐我随你进入凡尘天。”苏妙悟说。
晏念并不意外,虽然他还不及计划之后的行程。
“神州无边无际,充满痛苦,却也有快乐洋溢,”苏妙悟说,“师父说前者使人磨砺,而后者让人得以忍受旅途中的困苦,两者相辅相成,就像阴阳...”他直望晏念的双眸,青色长衫仿若月华的缩影,映在荡着涟漪的碧波中。
“师父不知太阴在何处,但这不代表我们不知路在何处...”他拍了拍晏念的肩膀,转身朝竹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