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子驶上高速时,静楠坐在副驾上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出视线的风景,低声呢喃,“若是他真的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林飏闻言心头一紧,然后淡淡扫了她一眼,继续沉默。
他知道,静楠并不想听,也听不到他苍白无力的劝解与安慰,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让她安心倾诉的“树洞。”
果然,她用手蒙住了眼睛,含混不清地开始喁喁言声。虽然听不大清她在说什么,可林飏却知道,那些言语里,无一不是围绕着那个人,那个早已在她心里生根发芽的许未远。
他忽然有些后悔把这样的静楠带到一个不知名的洪流,无声,却又充满着意外的威胁。同时,他暗暗下定决心要治好静楠的耳朵。因为他相信,若是可能,乔静楠最想听到的,就是许未远在耳畔的蜜语甜言,而他,只想看到她幸福恬然的笑脸。即使那道清亮的目光,永远不会为他停留一分一秒。
漫长的旅途在一片静默中愈加延长。
由于只有林飏会驾车,于是一路上少不了走走停停。虽然静楠心急如焚,可看着林飏憔悴的脸和乌青的下眼睑,怨怼的字眼与神情终是掩了回去。她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侧脸……神情专注而虔诚,整个人仿佛带了圣洁的光景,让她慌乱颓然的世界渐渐变得安静下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他的身上,她仿佛看到了属于许未远的灵魂。
五天四夜,数千公里。
当汽车开始在路上不停地颠簸时,静楠倏然间变得紧张了起来。她知道,此行再没有让她自欺欺人的理由,因而,一丝怯意从心里缓缓腾起。
林飏瞥见她惴惴不安的神情,下意识地握了她的手,目光中的坚定与掌心的暖意安抚了她降噪不定的心。
静楠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清明。
许是海拔高的缘故,这里的天空看上去是那么的澄澈与美丽;路旁笔直的树林一片浓郁的金黄,远处的雪山躲在后面隐隐露出一角的风情……好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静楠却是无心欣赏,匆匆一瞥后便痴痴望着那条笔直仿佛无尽的公路,猜测彼端连着的,是否是心里默念的天堂。
他们先去了许未远所在的支医分队的驻地。
才一下车,凛冽的风便将寒意穿透每一个毛孔。静楠哆嗦了一下,默默地站到林飏身侧。有眼尖的一下就认出了静楠恰是许未远手机中那个明眸皓齿顾盼生姿的女子,不由地沉默着上前,红了眼眶好意安抚。
静楠却始终淡淡的,然后示意林飏说明他们此行的来意。
林飏顿了顿,拿出从网上下载打印的文件分发给大家,简单的说明了一下后就沉默地退到一旁。许未远曾经的同事神色各异,终是队长站出来打破沉默,带着些许探究道:“你的意思是说,小许有可能还活着?”
“嗯。”林飏点点头,“如果能找到报道中的地方和照片上的人,也许就能确定了。”
队长复又低下头仔细看了看,然后冲着他们笃定地点点头,“我知道这个地方,似乎是有这么个传闻。这样,明天我们就去看看!”
林飏面上一喜,侧身冲着静楠轻轻点了点头。
静楠紧绷的神经倏然放松,脸上亦浮起一丝笑容,虽然仍有忐忑,可更多的是……期盼与释然。
乔静楠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队长便带着他们驱车前往。
那是一个坐落于大山中央的小镇,与外界的连通只有镇口那条蜿蜒的小路。然而,车子尚未停稳,便有一群山民手执棍棒铁锨怒气冲冲地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地对着车子一阵敲打。
林飏冷了脸,与队长对视一眼后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沉声道:“老乡,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为首的是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他执了木棒站在林飏对面,怒道:“你们这群城里人,就会起哄看热闹!可是,先生不是牲口!你们快走,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
说着,他将木棒挥了挥,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飏冷笑,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劈手夺下了他手里的木棒,然后挑衅地看着他:“若是今天我一定要去看看你们这位高人呢?你能奈我何?”
男子又急又气,转身去招呼同伴一起动手。
静楠在车里看得一阵心惊,来不及细想便冲了出去,拦在他和林飏之间,沉默而倔强。
男子在看清她的脸时,微微愣了愣,“你……”
静楠见状赶忙从口袋里掏出许未远的照片,含混不清地问道:“是不是……他?”
男子又是一怔,古怪地扫了她两眼,又跟一旁的人嘀咕了两句后,戒备地看着他们,面色不善。
队长稍稍舒了一口气,然后忙上前将林飏拉到一边,又指了指静楠,“老乡,我们是来给她看病的。”
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扔了手里的东西,簇拥着他们向镇上走去。
为首的男子亦是十分殷情,满脸悔意地拉着林飏不住的道歉。林飏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却没忽视他眼底那一丝警惕之色。林飏故作不知,任由他们领着在街上七拐八绕,直到在一幢低矮地房子前站定。
自始至终,他都紧紧握着静楠的手,可宽大的掌心里还是微微沁出了汗。
推开虚掩的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猛地散发出一股怪异的气味。静楠蹙眉,眯了眼向里面望去,隐隐可见一个人逆光坐在窗边,轮廓与记忆中的样子相差无几。
心脏猛地停跳了两拍,她甩开林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然而,待看清那人的脸时,静楠的心像浸泡在千年寒冰里,疼的无法呼吸。
不是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难以抑制地悲伤与愤恨在一瞬间冲上头脑。乔静楠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不管不顾地用力撕扯着,撕心裂肺地哭嚎声狠狠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林飏见状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周身散发的凄凉气息让人不忍直视。
他紧紧地抱着静楠不住颤抖的身子,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与许未远有几分神似却又明显不知所措的男人,心里五味陈杂。
从推开门的那一霎那,他就该明白,里面不论是谁,也绝不会是许未远。
他是那么干净的男子,又怎会容忍自己呆在如此脏污的地方?
林飏自嘲地低了头,下巴抵在静楠的发间,宽厚的手掌温和地拍着她瘦弱的背,一下又一下,仿佛寺庙里悠远的暮鼓晨钟,慢慢平复着她波澜的心绪。
“静楠,放弃吧,他真的……不在了……”
林飏的唇无声地一张一翕,不知在说服自己还是静楠。虽然……可是他知道,静楠的心听得到,一定……听得到。
这一次的寻找,又是不了了之。
在回去的路上,静楠始终抿着唇望着车窗外荒凉的风景,好似一尊雕塑。林飏时不时地瞥她两眼,看样子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却终是选择了沉默。
三人一路无言。
回到驻地后,大家迫不及待地围上来,期待地望着他们,紧张却兴奋。
队长看了林飏一眼,然后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小许。”
只这一句,就足以将众人从天堂打回地狱。更有年轻的小姑娘,捂着嘴不停地小声抽泣。
林飏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不远处的静楠,默默走过去,想要摸摸她的头发,抬起的手却在空中硬生生转了个方向,落在她的肩上,然后用力地捏了捏。
静楠猛地抬头,林飏的脸在一瞬间恍惚成许未远。她不由一怔,然后身子竟晃了晃,下一秒,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林飏吓了一跳,本能地将她的身子揽过来靠着自己。指尖划过她的肌肤时,才赫然发现烫得吓人静楠发烧了!
医疗队的人七手八脚将她抬到临时搭建的帐篷,细心地给她做了大致的检查后,表情凝重:“情况有些棘手。她应该是高原反应引起的发热,再加上……建议还是送她去市区的医院吧。”
林飏一脸忧色,握着她不停颤抖的手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吃药?吸氧?都不行?她……不会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离开的……”
静楠的头昏昏沉沉,身上却烫的像个火炉。
她觉得自己好像沙漠绿洲里一条快要渴死的鱼,就连呼吸,都变的奢侈起来。恐惧倏然间将她包围。她挣扎着想要摆脱头疼和昏沉的折磨,双手无意识地胡乱舞着,然后猛的攥住了一双干燥冰凉的手,安稳一下子占据了整个心房。
她艰难地睁开眼,看清蹲在床边的林飏时,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滚落,一滴一滴砸在他的手背上,却好似准确地敲打在心里。
“我没事。你去找他,去啊!他在这儿,我能闻到他的气息。”
静楠的唇无声地开合,可是林飏却仿佛听到了掷地有声的倔强。他沉默,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盯着静楠的眼睛,一字一顿,“说。”
“你明白,他不在了。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
静楠猛地闭上眼,许未远曾经路过的光阴,旧电影般在脑海里一帧一帧清晰的浮现。
她依然记得那年盛夏,许未远望着校园布告栏里张贴的“三支一扶”海报的背影,坚定而决然。似乎,那是他此生必然地追求,是他依赖的第二生命。
她依然记得那年毕业典礼上许未远慷慨激昂的演说,甚至点燃了她沉寂已久的热血。
她毫无保留地喜欢着那个人,包括他的理想,甚至她开始收集有关的一切讯息,只为可以踏上他曾经走过的路。
然而,他却没有如愿。
突如其来地工作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也让静楠失去了目标。虽然许未远脸上挂着淡漠的笑,可是她知道,他眼底的悲伤与憎恶,是抹在他灵魂上最浓厚的色彩。
如今,他实现了自己最初的渴望,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呢?
忽然间天旋地转。
每一转,静楠都好像能看到死神扛着镰刀,狰狞地站在不远处,无情地切割着她身上的生气。
这样也好。走吧,带我去见他。
她的脸上竟然漾起一抹笑,泪水却顺着眼角,一直缓缓地滑过鬓角,然后沉沉地睡去,生死未卜。
乔静楠再醒来时,清晨的日光从窗外偷偷泄了进来,周围一切都是沉寂而刺眼的白。头依旧沉重。可是身体却不再颤抖。有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臂的血管缓缓流进身体里。
静楠微微偏了偏头,林飏俊朗却又憔悴的睡颜倏然冲入眼睑,身上披着的衣服险险滑落。
她犹豫着伸出手想要将衣服给他向上提一提,却不料碰到了他的脸。手一哆嗦,衣服直直的落在地上,纽扣与拉链与地板碰撞,发出的轻响吵醒了浅眠的林飏他看着一脸尴尬的静楠,不由一愣,然后一丝喜色浮上脸颊。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林飏忽地站起来拉开门,冲着走廊高声喊着“医生,她醒了!医生……”
没一会儿,医生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看了看她的情况后冲着林飏点点头,“退烧了,没什么事了。在休息一些日子就能出院了。”
林飏松了一口气。待医生离开后,一把抱住静楠,无比地慌乱:“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原来,静楠在医疗队驻地不省人事后,林飏二话不说就带着她驾车往市区赶。
山路险峻,他竟不管不顾地开了一天一夜。
医生说,高原反应引发了肺炎,若是再晚些功夫,也许就回天乏术了。天知道他听到医生的话时有多恐惧。似乎都能看到她身上生命的流逝。
他一直紧紧握着静楠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挡心底排山倒海般汹涌的惊惧。
静楠昏迷三天,他就不眠不休地看顾了三天。他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她,生怕一个疏忽,会给自己留下一生的遗憾。
还好,她醒了。在他撑不下去打盹的时候,醒了。
望着她仍旧苍白的脸,林飏一阵心疼。
他抓起一旁小桌上的苹果和橙子,讨好似的削皮,然后递给她,小心的笑着:“要不要吃?”
静楠却没有反应,只是平静地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林飏有些讪讪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为难地看着她,然后谨慎地试探。
“你……还要回去吗?”
静楠看着他的口型,心里猛地一震。
回去?自己这个样子,还能回去吗?回去了,又能怎样呢?自欺欺人了那么久,梦了那么久,该醒了。
思及此,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冲着林飏微笑,无声的道谢。
“算了。回去吧。我……放弃了。”
林飏有些意外。
静楠却像没事儿人似的复又躺了下去,定定地望着头顶的纯白发呆。心里好像有一块很重要的回忆,随着放弃的心情一道,缠缠绵绵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