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安然与白桦的学习成绩很好，特别是作文，两人的习作常常出现在学校的墙报上。一天下课时，班主任对安然说：“学校文学社在高一年级选拨笔杆子，每班一人，我们班推荐你去。”
安然走进语文教研组，发现白桦在那，惊讶地张大了嘴。白桦冲她笑笑，眨眨眼睛，算是打招呼。安然会心地笑了。那几天，安然的心情格外好，原本美丽的脸庞愈加光芒万丈，走在路上，人们忍不住驻足欣赏，眼里是羡慕或惊艳的目光。没有人不被她姣好的容貌吸引，即使路旁的小草，也要嫉妒她的花容月貌了。
学校文学社编了一本校园刊物——《绿流》，文学社的社长，也是学校语文教研组长，姓任，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的。任老师1989年毕业于北师大，受学潮影响，分配到这个偏远县城中学，常有一种时运不济、壮志未酬的无奈。
周末的时候，任老师常把安然与白桦叫到家中，泡几杯茶，再让妻子炒几个菜，三人边吃边聊。安然记得第一次去任老师家时，白桦穿了一套崭新的卡叽外套，一贯的解放鞋也换上了崭新的球鞋——他难得这么奢侈一次。白桦的刻意打扮，安然有些不习惯。也许是因为去老师家吧。
任老师很客气，招呼他俩坐下，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教学经：“学校的语文教学太僵化，教条化，完全是照本宣科，阻碍了学生的独立思考与创造能力。阅读理解有标准答案还可以接受，作文都有标准答案简直不可容忍。老师备课呢，全得按教案，学生必须跟着教科书亦步亦趋。那些入选课文也有问题，有些已完全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如果说，鲁迅代表了批判、反思、自省，那也就只剩下一个鲁迅了，其余的，全是赞歌、脂粉、麻醉剂……”
任老师的所言所思，是安然与白桦此前从未接触到的，犹如一阵清风，让人耳目一新。很多年后，回想起高中三年的时光，安然觉得，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唯一的一抹春色，便是任老师家的周末茶时光。
任老师家并不华丽，甚至说得上很简单，但却很精致。亚麻色的粗纺沙发，铺着白色的勾针靠垫，沙发的扶手，又有质朴的手绣纺织品，自有一派古朴儒雅。客厅的墙上，有几幅名人的山水画，据说是真迹，是任老师的友人送的。书房里一墙高的书架全堆满书籍，其间摆放夫妻俩各个时期的照片。
吃完饭，任老师会叫他新婚的妻子泡几杯茶，三人边喝边聊。就在那时，安然与白桦知道了课本外的西方的卡夫卡，苏联的肖霍洛夫，日本的川端康成，印度的泰戈尔，还有中国的钱钟书与张爱玲等等。任老师给他们讲解中外文学，赏析名著名篇，在他的指导下，安然与白桦的文学鉴赏能力有了提大提升。
《绿流》办得很好，在同学中影响很广泛。安然和白桦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倾注了满腔心血。他们会因意见不一致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因共同写作的文章刊发而欢欣鼓舞。白桦喜欢海子、西川的诗歌，安然则喜欢顾城、惠特曼。白桦倾向于写杂文、评论，安然则擅长写散文、随笔。文学就像一根扭带，把两颗原本友爱的心联结得更紧密。安然发现，白桦看她时，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一种以前没有的东西，是什么呢，她一时说不出，柔情？不对，爱慕？好像也不是。安然想了好久，一天，她猛然领悟——是欣赏，或者赞美。对，赞美，是在别人眼里找不到，只会出现在白桦眼睛里的赞美！
白桦喜欢去找安然，谈谈《绿流》的组稿等等，安然呢，对白桦也格外关心、关注。他们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但这并不妨碍两颗青春的心靠得更近。那种默契，心有灵犀，不需要言语表达。一次上下楼梯时温馨的互见，课间操时遥望对方绽放出的微笑，亦或图书馆同坐一张方桌的心照不宣，那份甜蜜便在心内氤氲。那时的他们，是幸福的，只是这种幸福过于短暂。
白桦长成了清秀斯文的青年，他宽大的衣衫下的单薄的身体，告诉人们他是多么的需要营养。但既便如此，他对安然的关心与爱护从未停止过。有时，他们端着饭盆走在路上，白桦会突兀地把饭盆递给安然，蹲下身来为她系好鞋带；安然感冒了没上晚自习，白桦请师母熬了碗姜汤，端到安然床前；大冬天，见安然双手冻得麻木，白桦会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双手捧在手心搓热，如果效果不够显著，便夹在腋窝下，全然不顾脸红到发烫的安然，以及旁人惊诧的表情。
学校的热水都是定时供应，去早了没有，去迟了也没有。冬天下晚自习后，安然常常双脚冻得麻木，在薄薄的被褥中抖瑟到天明。白桦真是贴心，他用自己微薄的生活费买了两个暖瓶，每天下课后飞奔至食堂，手提三瓶热水——其中两瓶是给安然的。安然有了热水泡脚，即使数九寒天，她也能稳稳当当地入睡。
学生浴室是简陋平房改建而成，用水泥隔成十来个区间，没有门，拐弯抹角进去，便一览无余。浴室屋顶的水泥掉了几大块，墙角结满蜘蛛网，地面的凹槽里污水横流。人多的时候，特别是夏天，热气蒸腾，各种气味混杂其间，令人呕吐。安然站在浴室门前，便觉肠胃翻搅。她鼓足勇气进去，见高年级女生就站在浴室的过道洗浴，那些成熟了的、白花花的身体让她羞愧万分——她望风而逃，再也不想去第二次。安然只得提桶去食堂打热水，回寝室擦洗，她勤换衣服，周末再带回家用洗衣机洗。后来，白桦知道了，打洗澡水的任务也被他承包了。
很快，校花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的消息，在学校传开了。
尽管如此，安然还是会收到很多纸条，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几句真挚的告白。有段时间，每天打开课桌抽屉，都可见一束静静躺着的、鲜艳的玫瑰花，没有留言，没有说明，不知是谁送的。时间久了，安然也习以为常，至于这送花人是谁，她并不关心。
那天，安然连蹦带跳地走向教室——好心情真是掩饰不了。高一年级在三楼，她已爬完了两层楼梯，抬头发现一个人右手臂撑住墙壁，居高临下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哎哟，这么高兴啊！因为那个寡妇的儿子吗？”“收了那么多玫瑰花，就没想过打听下，那送花的人是谁？”那人一脸阴阳怪气，挑眉竖眼。
安然知道这个人，县长的公子，名阳刚，与白桦一个班。原来那些玫瑰花是他送的，真扫兴。
安然不理睬他，往上迈了几级台阶。阳刚又把左手搭在栏杆上，不依不饶地说：“看来，我得动真格的了。我向你宣布，从今天开始，我追定你了，”阳刚走下一级台阶，安然吓得往后退，“我得让所有人看到，校花是我阳刚的女朋友。”
阳刚抬起左臂，放安然过去。安然忐忑不安地走过去，阳刚在她身后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安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的头脑里、心灵里，都被白桦填满了。
有段时间，安然没见到白桦，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停地问自己：他生病了吗？受伤了吗？家里出事了吗？安然问白桦班上同学，告知他请假回家了。白桦家里没装电话，安然无法得知他的消息。她内心焦虑，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放下书包便朝白家奔去。
白桦家没有人。邻居大妈说金枝病了，但她不肯去医院，就在赤脚医生家打点滴。丈夫去世这几天，金枝田间地头忙活，家里家外操劳，终于撑不住，病倒了。有人劝金枝再找个伴，但她说已送丈夫“上山”，不可能再嫁了。
安然折回家，拿了几罐牛奶、麦乳精，还有一些水果。再去看金枝。金枝躺在病床上，脸色发黑，枯裂的嘴唇呈灰白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见安然进来，金枝仿佛很迟钝，半响没反应。她迟疑地挣扎着坐起，真诚的道谢：“安然哪，你真是个好姑娘，你的好意阿姨心领了，但礼品我真不能收。”
安然坐在金枝床沿，托着她的手说：“阿姨，您病成这样，没有营养品补补身体，人会垮掉的。”金枝坚决不收安然的礼品，安然却执意要她收下。金枝躺在病床上，身体不便，安然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走了出去。
金枝叹了口气，对白桦说：“你去送送安然。”
白桦跟在安然身后，默默无语。才几天没见，他明显瘦了，眼窝有些凹陷，眼袋也很明显，看来，很久没好好休息了。安然羞怯地笑笑，瞟了白桦一眼，白桦却愁眉苦脸的，心事沉沉。
安然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白桦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有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总要开口说些什么吧，难道他没话要对自己说吗？
这是上午，太阳才刚刚露出半张脸，天空像是极远极远，有一些早起的云躲在太阳背后，使它灰色的身体像穿了一件金橙色的衬里，一转身就要光芒万丈了。
白桦终于开口了：“安然，我想退学，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我——”
安然心里惊跳一下。她最怕白桦提退学的事。安然结结巴巴的：“你千万——别，你妈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想办法，”安然深吸一口气：“办法总会有的，熬过去就好了。但如果你辍学，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白桦茫然地看着前方，眼睛里全是哀伤。安然感觉心都揪一块了，非常痛。她得想个办法，绝不能让白桦辍学。“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如果考上大学，就算熬出头了，我听说有些大学是不要钱的。”安然的话很有道理。
白桦扭头看安然，一脸忧郁。安然也许是对的，两年，只要坚持这两年，可这两年将会有多难！
“你别太难过了，我说了，我们一起想办法。”安然心想，只要金枝的问题解决了，白桦就会安心念书的。那以后，每逢周末回家，安然都会在书包里塞满各种营养品——那都是月姣为她准备的，有牛奶、罐头、麦乳精、水果等等。安然并没有把它们带到学校，她返校时，会在白桦家停下，把这些东西一股脑丢给金枝，然后迅速撤离。金枝不肯收，但每当她赶到门外，安然早已跑远了。
金枝的身体渐渐恢复，笑容又重新爬回白桦的脸上。不到16岁的安然还太天真，看不到隐藏在生活背后的，那份沉重，她青春的脸庞像涂抹了金粉，布满了光泽，她清亮的双眸，如同夜空里的星星，澄澈而无杂质。在她的生活里，从来只有美好的预言，不会出现邪恶与巫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