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响对毛文明毕恭毕敬的。他清楚自己是鸡蛋,毛文明是坚硬的石头。可他并没有被毛文明的话压住,那些话在耳旁停了停,羽毛一样飘走了。心中的疑团也越发重了。越怕他知道,他越是想知道。其实知道了又怎样呢?在北滩,吴响算一号人物,出了北滩,他就是一只蝌蚪,掀不起任何风浪。
吴响沿着草场转了一圈,没发现人,也没发现牲畜。他把摩托放倒,躺在一个芨芨丛旁。吴响敞开口袋,等别人往里钻。那天,他就是这样把尹小梅套进去的。现在,他没有明确的目标,谁钻进去,他都要把口子系住。尹小梅出事后,吴响没再设这种套子。他不是想玩这种游戏,他得向毛文明交差。他想让毛文明相信,他没有失职,一直在按毛文明的要求做。毛文明不怀疑他,他就有机会搞清尹小梅的死因。
天蓝得没一丝杂质,仿佛过滤了。阳光盖下来,有股咸咸的味道。尹小梅喜欢在阳光很好的日子洗衣服。天还是这样的天,日光还是这样的日光,尹小梅再也洗不成衣服了。吴响没有成心害她,他怎么会呢?他是那么喜欢她。至今,他也说不出喜欢她什么,可就是喜欢。尹小梅嫁到北滩那天,吴响喝过她的喜酒。那种场合当然少不了吴响,吴响只是喝酒,他的身份、岁数都不允许他耍什么花样。尹小梅和黄宝过来敬酒,吴响很随意地瞟她一眼。不知为什么,尹小梅慌了一下,躲着他的目光,不再触碰。尹小梅的神态攫住吴响,吴响突然就喜欢上了她。那种感觉很要命,吴响搞过那么多女人,从来没有那么挠心、蚀骨。尹小梅像一只蝴蝶,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却怎么也捕不到。是他费尽心机的捕捉,让她撞进了一张丢掉性命的大网。
脸湿漉漉的,吴响抹了抹,举起手指端详。他不相信这是自己的泪,他从来不会流泪。当然,如果往前追溯,吴响还是有过一次不光彩的流泪经历。忘了是什么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鼠眼,一个疤脸。他们要把母亲带走,那个鼠眼竟然是母亲第一个男人。吴响的父亲,生产队脾气最暴躁的车倌提着菜刀横在门口,做出拼命的架式。疤脸夺过父亲的菜刀,让母亲选择。母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选了鼠眼,父亲的头颓然垂下。吴响明白母亲要离他而去,抱着母亲哇哇大哭。母亲咬着吴响的耳朵说她还会回来。鼠眼和疤脸到底把母亲带走了。吴响依然嚎哭,父亲恶狠狠扇他一巴掌,吴响的眼泪嘎然而止。母亲从此音讯全无,他的眼泪像母亲一样不再露面。吴响没有眼泪,北滩的村民都可以做证。没了母亲,父亲更加暴戾无常,村里来了要饭的、流浪的艺人,只要是女人,不管是聋的瞎的老的少的,父亲都要领回过夜。那种时候,父亲就把吴响撵出去。吴响缩在窗户底下,听着父亲雷一样的吼叫。吴响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父亲死得很惨,那次喝醉酒,他从车上栽下来,三匹马把他拖了二十多里。他习惯把缰绳缠在手腕上。被人发现,父亲半个脑袋和半个身子已经磨没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可是,吴响没有流泪,他抽动得嘴巴都歪了,眼睛依然干涸。
怎么就流泪了呢?吴响觉得奇怪,再抹,又没了。他合上眼,尹小梅突然跳出来。她脸上没有一丝娇羞,生硬如铁,目光冒着水气,也是硬梆梆的。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眉角拐了个弯儿,贴在鼻翼一侧。
吴响哆嗦了一下,猛地坐起来。
日光白得晃眼,吴响还是看清了钻进草场的两个人。一个是王虎女人,一个是黄老大。黄老大拔腿想跑,见王虎女人靠近吴响,他也迟迟疑疑跟过来。
王虎女人提着筐,筐里是刚挖的药材,老远就冲吴响挤上眼睛了。吴响没想到装进袋里的是这两个,一个比一个难缠。吴响沉下脸,斥责,狗改不了吃屎。王虎女人笑嘻嘻地说,早就等上了吧。吴响厉声道,别跟我套近乎,公事公办。王虎女人撇撇嘴,你有啥公事?还不是裤裆里的。手已伸向腰带,她一解,吴响就拿她没奈何了。亏得黄老大过来,她才没下一步动作。黄老大神色慌张,喉咙里拉锯一样。吴响问,袋子里装的是啥?黄老大几乎没了声音,草。黄老大挺狡猾,没把牛牵进来,而是割了草喂。吴响说,你这是和政策对抗啊。黄老大的腿软下去,腰更弓了,脸上泛出黑呛呛的颜色。吴响怕他倒下,忙说,你走吧,下次不能这样啊。黄老大哎哎着,吴响,我正要找你呢。吴响问,找我干啥?黄老大看看王虎女人,又看看吴响,王虎女人马上道,我先走了。吴响大声道,你站住!王虎女人嘟囔,我还不清楚你肚里那点儿货色。她让黄老大走,黄老大坚持要和吴响说事。黄老大很固执,吴响只得让王虎女人走。王虎女人嘻笑道,这可不怨我,是你让我走的。
吴响看着黄老大,什么事?
黄老大的眼和鼻子几乎抽到一条线了,吴响,黄宝没得了八万块钱。
吴响愣住,黄老大要把吐出来的东西吃回去。他问,得了多少?
黄老大摇头,没有,一分没有。
吴响冷笑,那你是胡说了。
黄老大说,我糊涂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吴响突然问,黄宝几时回来过?
黄老大慌忙摇头,他……没回啊。
吴响说,算了吧,以为我眼睛瞎了?这是他教你的,对不对?
黄老大可怜巴巴地说,我是个糊涂虫。
吴响毫不客气地说,你不糊涂,糊涂的是黄宝。
黄老大说,乡里没给他八万块钱啊。
吴响说,行了行了,给不给钱与我无关,你不赶紧走,就把你送到乡里。黄老大这才慌慌地离开。
吴响望着黄老大的背影想,黄宝给黄老大嘴巴上锁了。其实这已经不是秘密,黄宝并不是怕别人知道那笔钱,而是怕人知道钱背后的事。
吴响原打算歇几天再调查,现在等不及了。
傍晚时分,吴响打着嗝敲开独眼周的门。独眼周最擅长治打嗝,村长得了打嗝病,用了好几个偏方都没效果,最后找独眼周,独眼周两耳刮就打好了。独眼周虽然一只眼睛,亮度却强过常人的两倍。他堵在门口,炯炯地盯着吴响。吴响说,周……嗝……院……嗝……独眼周明白了,摸摸吴响的头,突然扇了一巴掌。吴响的脖子火辣辣的,暗想,独眼周倒像打铁的出身,若套不出他的话,这一巴掌就白挨了。吴响抻了抻,周……院长。独眼周迅速抽回手。吴响扭扭脖子,讨好地说,周院长,你真是神了。独眼周傲然道,我治这种病,没超过两巴掌的……我好象见过你?吴响说,周院长好眼力,我是北滩的。独眼周点点头,想起来了。
吴响给钱,独眼周不收。吴响说那咋行,干脆我请你吃饭得了。独眼周说我今儿值班。吴响说我买回来,在值班室……有意停了一下。独眼周说,改天吧。吴响听出他口气松了,说我去去就来。
吴响买了两瓶好酒,一只熏兔,两只切好的猪耳朵,一瓶鱼罐头。独眼周已经把桌子腾开。独眼周嗜酒,喝了酒,胆子就出奇的大,什么样的病人求到他都敢下手。据说独眼周曾要锯掉一个罗锅背上的肉疙瘩,让罗锅变得像木板一样直,罗锅家人不接受独眼周的治疗方案,只好作罢。吴响走这着棋,就是冲独眼周的大胆来的。
开始,吴响百般恭维独眼周,说上次在县里住店,听说他是营盘的,同屋的马上问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姓周的医生特厉害,瞧瞧,周院长名气有多大吧。独眼周先前还谦虚,后来瘪了的那只眼都隐隐地发亮,嘴巴关不住了。治病治病,一半是医术,一半是胆量,医术总是有限的,多高的医术也超不过病。世上的病千奇百怪,好些甭说没见过,听都没听过,咋办?靠胆量。治好一个没人说你凭了胆量,只夸你医术高。治死了呢也不要紧,反正他总要死的,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姚家庄有个女人,肚里长个瘤子,在大医院转遍了,都说没必要治了,连三个月也活不出去。后来我给她做了手术,反正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割掉。医生不但要给自个儿壮胆子,还得给病人壮胆子,不然,她哪能活两年?还有东坡一个男人,摔断腿非要跑县里去接,接是接好了,可钢钉锈住了,谁也不敢取。要不是我,钢钉还在他骨头里长着呢。我靠啥?胆量。医院的器械根本用不上,我从街上修车铺借来家伙,没费劲儿就搞出来了。
吴响频频点头,佩服得要趴下了。他不清楚哪件是真的,哪件是假的,任由独眼周吹嘘。独眼周绝口不提败走麦城的事,去年他就吃过一场官司。
喝到八九成时,吴响截住独眼周的话,难怪别的乡卫生院都塌了,就咱们乡好好的,全凭周院长了。
独眼周说,我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吴响遗憾,周院长要是自己干,早就发了。
独眼周说,这倒不假,可医院十几多个职工,都指着我吃饭呢。
吴响说,你们凭脑瓜子吃饭,咋都容易,我们靠力气挣钱就难多了。
独眼周姿态很高地说,一样的,分工不同么,当年我还背过砖呢。
吴响说,咋会一样?卖力气永远挣不了大钱,除非像黄宝那样。
独眼周说,死女人那个吧?那钱……咳,谁挣那个钱啊。
吴响附和,这倒是,不过,乡里赔偿也不能不要,农村人多少年才能挣到?
独眼周笑笑,老弟,心思可不能歪了。
吴响正色道,周院长,我可没把你当外人啊。
独眼周点点头,那女人是旺夫命,死了也不忘给男人挣一把。
吴响说,,周院长还记得那天的事吧,黄宝好象疯了,没过两天他啥事都没了,这会儿县城开了个店,成了小老板。谁死谁可怜,亏得她死在乡政府,要是死在医院,黄宝肯定得不到那么多赔偿。
独眼周那只眼终于模糊了,要是在医院,我还能让她死了?就是早送来半个小时,也不至于……忽然停住,谁说她死在乡里了?目光又有了亮度。
吴响嘿嘿笑,表情暧昧。
独眼周说,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
吴响诓他,我不光清楚她死在哪儿,还清楚她怎么死的。
独眼周果然上钩,你说她怎么死的?
吴响说,周院长想考我?
独眼周警觉地说,你是想套我的话吧,看不出,你还长了几根弯弯肠子。
吴响没料独眼周一眼识破他的阴谋,赶紧给独眼周倒酒,激他,我以为周院长的胆子有脸盆大,原来也就一只核桃。全乡都传遍了,你还不敢说。
独眼周比刚才还清醒,谣传不当真,说塌天都没事,我讲一个字都要负责的。你请我喝酒,也是这个目的吧?
吴响老老实实地说,周院长眼睛真厉害。
独眼周自诩,我一只眼顶别人三只眼。
吴响问,你不敢说?
独眼周很滑地说,怎么不敢?她是突发心脏病,我在死亡证明上签了字的。你问这些干吗?想和黄宝分一股?黄宝能答应?
吴响耐着性子,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独眼周打着哈哈,心不跳动,人就死了,这么简单的常识,你还不懂?独眼周彻底把话封死了。
这顿酒钱算白花了,还被他掴了一巴掌。吴响心底呼呼冒火,还是赔出笑脸说,我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想求独眼周别告诉毛文明,最后意识到那是很愚蠢的,于是再次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