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子告诉孔昭仁,对于你的家事,我也无法顾及了,我也要回日本了。
日本国的明治天皇已经病逝了,乃木将军一直为天皇守灵,守到了两年时间,乃木将军与妻子静子一起剖腹,为天皇殉葬了……日本国内政界军界,要为乃木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就在孔昭仁去南洋的第三天,莲花来到了大连,来到了仁记轮船公司的办公楼。莲花第一次走到丈夫的公司门前。这座大楼,她还是第一次光临。抬眼望望这座挺有气势的大楼,就在她抬脚进门的时候,她让门卫给拦住了。
莲花并不理睬门卫,她不惟惟懦懦,拿出了当家夫人的作派,大大方方地径直要走进大门。门卫拦她的时候,莲花看也没看他一眼,用手把他拨到了一边。一字一板地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知道我是谁,你敢伸手拦我。”
吴先生恰好从大楼里走出来,碰上了这一幕,他连忙示意门卫退后,把经理夫人迎进了办公楼。“嫂子,你来公司,也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接你。孔经理他,他到南洋去了。”
看见吴先生,莲花说,“我来不是要见当家的,我要见和子董事。她在吗?”
梅美和子闻声走了过来,她没想到经理夫人会到公司来,而且指名道姓要见她。看见和子,莲花一下子就扑倒在她的跟前,她趴在地上,就要给和子磕头,“妹子,你一定要帮我”
“大姐,你站起来,有话站起来说。快呀,站起来。不管你有什么事情,我都答应你。”
莲花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和子把莲花拉进了自己的房间,给她倒了杯茶,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莲花这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拉着和子的手说,“我要去日本,找我闺女三宝。”
莲花冷不丁地闯到这儿来找她,和子也明白,她就是为了女儿来的。她也能看得出来,莲花已经豁出去了。当娘的,为了儿女,生死可以置之度外。这种感觉,她无法获得。正是因为这个女人,她没能靠近那个中国男人。正是这个女人,守着那个男人,并且为他生下了好几个孩子。母亲的幸福已经让她得到的太多了,女儿的出走,应该对她是一种报应。
和子紧紧地握着莲花的手,她说,“大姐,我答应你,我帮助你去日本。”
莲花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梅美和子派人送莲花回家等着,她要选择一个航班,选择一条好船,莲花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她要为莲花安排好行程,甚至到了日本以后,人生地不熟的莲花要安排有人接待她。从前对于和子的那些怨恨,在这一瞬间统统烟消云散了。莲花回到家里,她给儿子大宝预备的鞋子,鞋子都是她亲手做的,也不知大宝的脚长多大了,娘做的鞋子也不知合适不合适了。给三宝烙的小点心,她都用线穿好了,三宝小的时候,就把成串的小点心挂在脖子上,当作项链玩耍。莲花把给孩子带的东西包成了包袱,把自己这一路上穿的用的也包了一个小包袱。她平心静气,等候和子什么时候来接她上船。
孔老三的又一个重新开始是什么,他和他的弟兄们也是钻进了屋子里的鸟儿一样,到处乱撞。也就在这时,已经好多年失去了联系的陈大巴掌找到了孔老三。这些年,陈大巴掌他们几个做的都是打家劫舍,劫船行窃的勾当。最近,他们要干一单子大生意,因为人手不够,他们才找到了孔老三门下。从前,他们不敢把三哥往这黑道上拉。可如今不同了,他们的大船毁了,正是走投无路之时,正是他们上贼船的好时机。
见了面,陈大巴掌也毫不掩饰地把他们想做的事情说了出来。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来往航行在国际航线上的客轮是最好的打劫对象。船上的乘客大多都是经商的生意人,他们身上都带着大量的钱财。只要劫船成功,他们都能个个成为腰缠万贯的大富翁。因为人手不够,他们想到了孔家三哥。只要他肯出手相助,此事一定能够成功。对于劫哪条船,他们也研究过了,就劫那条坂和丸,这条船上航线上等级最高的客轮,乘坐这条船的人都是富豪,都是富商。听到陈大巴掌说过,弟兄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孔老三的反应,就等他的一句话,干,还是不干。猴子插了一句,“他妈的,撞沉咱们海南丢号的那条船,正是坂和丸。”
整整一夜,孔老三没有合眼,他一直在想,一直在下决心。第二天一早,三哥和他的弟兄们来到了当年落脚的懒汉砣子,他让猴子攀上悬崖峭壁,从野鸽子洞里取出了藏在这里许多年的左轮手枪。因为涂抹着油脂,又包裹在油布里,手枪保存得非常好,没有生一点锈迹。十几支枪,每人分得了一支。这还用说吗,三哥要带着他们重新踏上邓春大哥的路。在这个荒僻的渔村,孔老三和他的弟兄们试了试枪。当年的战利品,如今派上了用场。
三哥带着弟兄们来到了邓春大哥墓前,他的坟头长满了荆棘和野草,压在坟墓上的纸钱也成了灰烬。好久没有到这儿来了,今天,三哥要和弟兄们去做一件大事,临行前,他们也来看看大哥,给他烧点香纸,也告诉大哥,他们下一步的打算。
守着邓春的坟墓,“三哥感慨着,当年,咱们不改邪归正,就跟着邓春大哥干到底,咱们也成了一支革命军。可这世道,逼着男人为盗,逼着女人当娼妓。大哥,弟兄们正道走不通了,我们拿起了刀枪,再去干一番大事。大哥,你地下有灵,保佑我们吧。保佑我们大事成功,保佑我们能够心想事成,当年弟兄们都是独身一个,如今也都拖家带口,一个闪失,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大哥,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重操旧业……”
弟兄们都给邓春大哥磕了头。等到事成之后,明年清明节,我们来给大哥修坟墓。
在神户的码头上。穿着一身学生装的孔宪隆从车子上走下来,他返身把老态龙钟的高桥也掺扶下了轿车。他掺扶着高桥,朝着停船的码头走过去,码头上浪花迎面飞溅而来。
高桥问,“孩子,你还记得当年,我在这儿接你的情景吗?”孔宪隆点点头,“我记得。”
“孩子,你心里想的什么,我知道。在你回国之前,我想告诉你,这些年,你父亲来看望你好多次。在你上课的时候,在你休息的时候,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你……知道吗,是我不让他亲近你。你的父亲也因此恨我恨之入骨。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孔宪隆保持沉默。
“你要回国了,回到你父亲母亲的身边了,我对你说这些,就是要打消你对父亲的误解。”
孔宪隆还是沉默。
“本来,东京帝国大学是要留下你任教的,我们培养的优秀学生,不能就这样让你回到中国。是我向他们解释,宪隆君回到的不是中国,而是日本的关东洲。关东洲的中国人是我们日本的二等国民,宪隆君应该属于我们日本的一等国民。”孔宪隆说,“可我必须要回去。”
“是,你必须要回去。如今,你的学业有成,回去了,可以发挥你的才能。你的父亲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他能将事业做得如此辉煌,长江后浪推前浪,你应该胜过你的父亲。”
“高桥先生,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你用不着对我如此客气,因为你的出色,我感到十分的欣慰,一位天才,在我的手里成长了起来。回去吧,那儿毕竟是生你的故乡。别忘了,给我这个老头子写信,经常写信……”
记得那年,是一八九九年,达里尼建市的那一年,孔宪隆让梅美和子送到了日本读书。因为他是中国人,在日本的小学校里,他吃尽了苦头。日本孩子从小就有等级观念和意识,高年级的学生会给低年级的学生下指令,甚至可以打骂体罚。因为他是中国学生,他受到了欺负和凌辱不知有多少。三年级过后,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优秀,胜过了班里所有的日本学生,让他想不到一幕发生了,全班的同学整齐有序地站在他的面前,向他鞠躬,向他表示敬意,也表示歉意。他一直记恨着欺负过他的日本同学,渐渐地,他也不再记恨。日本人有一个传统,那就是中国古人的那句见贤思齐的名言,只要你的才能和道德品质胜过他,他就要敬佩于你,看重于你。那时的孔宪隆只是个孩子,在学校与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读书,读好书,让老师和同学们敬重,让同学们佩服,让日本人不小看自己。他做到了,直到进入中学。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出他是个中国学生,他们站在雨地里淋雨,他也与他们一样,让雨水浇成了落汤鸡也不会动上一动。
冬天,下大雪的天气,他们一起脱光了衣服,在雪地里沐风浴雪,他们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也不动。人的意志品质就是这样炼成的。看起来是有些残酷,但是,面对残酷的人生,这样的残酷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刚到日本时,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用被子蒙住头,想娘,想家……如今,他要感谢当年把他送到日本的人,没有他们,他能接触到康梁变法的人吗?没有他们,他也不知道中国有个孙中山,孙中山领导一个同盟会。同盟会就是革命党,革命党就是把封建王朝推翻,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在日本,最让他欣慰的就是他接触到了最新潮的思想最时尚的行为方式。他知道,中国的清政府已经给推翻了。而参加这次革命的人,几乎都是毕业于日本东京的士官学校。许多人在这个国度接受教育,接受新思想,年轻的孔宪隆也是如此,毕业了,正是踌躇满志之时……他要回国了,他是怀揣着自己伟大的雄心回国的。如果中国早就改弦更张,改朝换代,日本一个小小的国家,岂敢侵略洋洋大国……如果不是高桥站在自己的身边,他真的想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大声地喊上一嗓子,我要回国了……
高桥真有些舍不得,他说,“走吧,孩子,上船去吧。记住,日本是你的第二故乡。记住,你的学识,你的思想,是我们日本给予你的。”
孔宪隆走上了坂和丸的舷梯,他回过身来,朝高桥挥了挥手。
“走吧孩子,你会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你会胜过你的父亲。这是我的期待……”
孔宪隆回国的那一天,神户港里飞来了那么多的海鸥,它们盘旋,它们啼叫,叫声虽然不那么悦耳,但是,它们却像是为他送行送上美好的祝福。他的心情从来也没有如此轻松,从来也没有如此明亮而宽阔。坂和丸拉响了汽笛,孔宪隆登上了舷梯,他就要离开日本了,回到阔别十五年的祖国。回头看了看在这儿生活了十五年的日本,他也充满了无限的感慨,这儿充满了那样的生机。而他的故乡,却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他在心里呼喊着,再见了,我的同学们,再见了,日本……
坂和丸启航了,高桥一阵眩晕,随从连忙扶住了他,高桥的神智已经不清了。随从连忙把他送到了医院。高桥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电报,电报……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侍从不知他所说的电报是拍给谁的。坂和丸驶出神户港,驶向大海时,高桥已经神智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