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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40)

一阵激动不安的絮语有如风扫落叶似地传来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可以听见惊恐的话语声,一阵作最后准备的忙乱高潮冲进了各支部队。

一群渐渐移近的官兵在前面的奥尔米茨那边出现了。这天虽是风平浪静,然而就在这时候军队中起了一阵微风,轻轻地拂动矛上的小旗,迎风招展的军旗拍打着旗杆。在两位国王驾到的时候,军队的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显示了自己的喜悦。传出了一声口令:“立正!”紧接着就像公鸡报晓似的,各个角落里重复着相同的口令。这之后一切都沉默下来。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可以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他们是两位国王的侍从武官。两位国王向侧翼奔驰而至,第一骑兵团的司号员吹奏大进行曲。吹奏军号的仿佛不是司号员,而是军队本身自然而然地发出的乐声,国王的驾临真使他们感到非常高兴。从这些声音中,可以清晰地听见年轻的亚历山大皇帝亲热的话语声。他致了祝词,接着第一兵团高呼:“乌拉!”那呼声震耳欲聋,经久不息,令人欢欣鼓舞。众人本身所构成的这个庞大的队伍的人数和威力使他们自己大吃一惊。

罗斯托夫站在库图佐夫统率的军队的前列,国王先向这支军队奔驰而来。罗斯托夫体验到这支军队中每个人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忘我的感情、国家强盛引起的自豪以及对那个为之而举行大典的人的强烈的爱戴。

他感觉到,这个人只要说出一句话,这支庞大的军队(他自己虽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砂,但是他和这支军队息息相关)就要去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拼死,或者去建立伟大而英勇的业绩,所以一知道这个人就要说出这句话,他不能不颤栗,不能不为之心悸。

“乌拉!乌拉!乌拉!”从四面传来雷鸣般的欢呼声,一个兵团接着一个兵团鸣奏大进行曲来迎接国王,然后传来“乌拉”声,大进行曲的乐音,又响起“乌拉!”,欢呼的“乌拉!”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强烈,终于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国王还没有驶近的时候,每个兵团都沉默不语,一动不动,俨像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国王一走到他们近旁的时候,兵团就活跃起来,喧哗起来,和国王走过的队列中的官兵的高喊声汇合起来。在这可怕的震耳欲聋的高喊声中,在这变成石头般的一动不动的方形队列的人群中,有几百个骑马的侍从武官漫不经心地、但却保持对称地,总之是畅快地骑行,两位皇帝在前面率领他们。整个这一群人抑制着的狂热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年轻漂亮的亚历山大皇帝身穿骑兵近卫军制服,头戴一顶宽檐伸出的三角帽,他那喜悦的脸色、清晰而低沉的嗓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罗斯托夫站在离司号员不远的地方,他用他那锐利的目光很远就认出了皇上,注视着他的莅临。当皇上向尼古拉身边走来,在到达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时,他清晰地、仔细地观看到皇上清秀、年轻而显得幸福的面孔,他觉察到一种他未曾觉察的温情和欣喜。尼古拉似乎觉得皇上的一切——每个动作和每个特征都富有魅力。

皇上在保罗格勒兵团前面停住了脚步,他用法语向奥国皇帝说了一句什么话,脸上露出了微笑。

罗斯托夫看见这种微笑后,他自己也禁不住微笑起来,并且体察到他对皇上的那种有如潮水般涌来的至为强烈的爱戴之感。他想借助于某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皇上的爱戴之感。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真想哭出声来。皇上传唤了团长,并且对他说了几句话。

“我的天呀,如果皇上对我讲话,我会怎么样啊!”罗斯托夫想道,“我真会幸福得要命。”

皇上也对军官们讲话:

“我衷心地感谢诸位(每个词罗斯托夫都听见了,仿佛这是来自上天的声音)。”

如果罗斯托夫现在能够为他自己的沙皇献身,他就会多么幸福啊!

“你们赢得了圣乔治军旗,今后你们要受之无愧啊。”

“只要为他而献身,为他而献身!”罗斯托夫想道。

皇上还说了什么话,可是罗斯托夫没有听清楚,接着士兵们声嘶力竭地高呼:“乌拉!”

罗斯托夫弯下身子,贴在马鞍上,也使出全力去喊叫,只要他能够充分地表达他对皇上的喜悦心情,他就想喊破喉咙来。

皇上在骠骑兵对面站了几秒钟,仿佛有点踌躇的样子。

“皇上怎么会踌躇不前呢?”罗斯托夫想了想,可是后来,他认为,就连这种踌躇的样子也像皇上的所作所为那样,是庄严的,令人赞叹的。

皇上踌躇的神态延续了片刻。他脚上穿着当时流行的狭窄的尖头皮靴,轻轻地踢了一下他所骑的那匹英国式的枣红大马的腹股沟,又用那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拉紧了缰绳,于是在微波荡漾的海洋般的副官伴随之下策马上路了。他在其他的几个兵团前都停留一下,越走越远,后来罗斯托夫只能从簇拥着皇上的侍从们后面看见他的皇冠的羽饰。

罗斯托夫在侍从先生中也发现那个懒洋洋的放荡不羁的博尔孔斯基,这时他正在骑行。罗斯托夫回想起昨日他们发生的口角,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问题:是不是要把他叫出来。

“不消说,用不着啊,”罗斯托夫这时候想了一下……“在眼前这个时刻,这件事值不值得去考虑,去谈论呢?在充满爱心、欣悦和为皇上献身之感的时刻,我们之间发生的口角和屈辱具有什么意义呢?!而今我要爱大家,宽恕大家。”罗斯托夫想道。

皇上巡视了几乎所有的兵团之后,部队开始以分列式从皇上面前走过去。罗斯托夫骑着一匹他刚向杰尼索夫买下的贝杜英,处在骑兵连的队列末尾,就是说,他单独一人,在皇上眼前走过去了。

当罗斯托夫这个优秀的骑手还没有走到皇上面前的时候,他便用马刺刺了贝杜英两下,很幸运地促使贝杜英迈出它那急躁时所迈出的猛烈的迅步。贝杜英把那吐出白沫的马嘴低垂到胸前,翘起尾巴,仿佛脚不沾地地腾空飞奔似的,动作很优美,它高高地抬起四脚,变换步法,好像它也觉察到皇上向它投射的目光,它于是威风凛凛地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本人,把腿向后伸,收缩腹部,他觉得自己和马合为一体,他皱起眉头,显露出怡然自得的神色,就像杰尼索夫所说的那样,魔鬼一般地从皇上身边奔驰而过。

“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呱呱叫!”皇上说道。

“我的天呀!假如他吩咐我马上去赴汤蹈火,我该多么幸运啊!”罗斯托夫想了想。

检阅完毕的时候,新近开来的军官和库图佐夫手下的军官成群结队地聚拢起来,开始谈论各种奖励,谈论奥军官兵和官兵的军装、奥军的战场、谈论波拿巴,特别是在埃森军团行将逼近146、普鲁士加入我方的时候,波拿巴转眼就要遭殃了。

146伊万·伊万诺维奇·埃森将军(1759—1813)指挥着本应该与奥军一起行动的俄国士兵的一个军,在战斗期间这个军位于距离奥斯捷尔利茨60俄里的地方。

但在各个小组中,谈论得最多的是有关亚历山大皇帝的事迹,众人传达他的一言一行,为之而感到高兴。

大家所希望的只有一条:在皇上统率下尽快去歼灭敌军。由国君亲临指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阅兵之后罗斯托夫和多数军官都是这样想的。

阅兵之后,大家都比打赢两仗后更加充满胜利的信心。

阅兵之后的第二天,鲍里斯穿着他最好的军服,带着自己的战友贝尔格祝他事业成功的临别赠言,前往奥尔米茨拜访博尔孔斯基。他期望利用博尔孔斯基的垂爱,为自己谋求一个极好的职位,尤其期望谋求一个他认为颇具吸引力的军中显要名下的副官职位。“罗斯托夫的父亲一次就给他汇寄万把块卢布,他轻松愉快,说他不在任何人面前低三下四,决不去做任何人的仆役;而我除去自己的头颅以外,一无所有,不得不给自己谋求锦绣前程,获取功名利禄,时机不可错失,而应充分利用它。”

这一天,他在奥尔米茨没有碰见安德烈公爵。大本营和外交使团驻扎在奥尔米茨,两位皇帝随同侍从(廷臣和近臣)均在此地居住。然而奥尔米茨的美景愈益加深了他想属于这个上层世界的心愿。

他不认识什么人,虽然他穿着讲究的近卫军军服,但是那些在街上来来往往的高级官员,廷臣和军人却坐着豪华的马车,佩戴着羽饰、绶带和勋章,他们比这个近卫军的小军官的地位看来要高得多,他们不仅不愿意,而且不会去承认他的存在。他在库图佐夫总司令的住宅打听博尔孔斯基,所有这些副官,甚至连勤务兵都轻蔑地望着他,仿佛向他示意;许多像他这样的军官都到这里来闲逛,他们真厌烦极了。尽管如此,或者毋宁说正因为如此,第二天,即十五日,午饭后他又前往奥尔米茨。当他走进库图佐夫的住宅时,他又打听博尔孔斯基。这时安德烈公爵在家,有人把鲍里斯带进一间大客厅,从前这里大概是跳舞的地方,而今这个大厅里摆着五张床、各种各样的家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架击弦古钢琴。一名穿波斯式长衫的副官坐在靠近房门的桌旁写字。另一名副官,面放红光的胖乎乎的涅斯维茨基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正和一名坐在他身边的军官说笑话。第三名副官用击弦古钢琴弹奏维也纳圆舞曲,第四名副官靠在钢琴上随声和唱。博尔孔斯基不在场。这些先生们中谁也没有注意鲍里斯,他们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姿态。有个人正在写字,鲍里斯向他打听情形,那人厌烦地把脸转向他,说博尔孔斯基正在执勤,如果要见他,就得从左边那道门进去,到接待室去。鲍里斯道一声谢后,便朝接待室走去。这时有十来名军官和将军呆在接待室里。

当鲍里斯走进房间时,安德烈公爵正在听取那个胸前戴满勋章的老将军作汇报,他鄙薄地眯缝起眼睛,这种特别谦虚而又疲倦的神态很明显地表示:“如果不是我的职责所在,我连一分钟也不愿意和您交谈。”那位年老的将军几乎踮着脚尖,挺直着腰身,赤红的脸上流露着军人低三下四的表情,他向安德烈公爵禀告一件什么事。

“很好,请等一下吧。”安德烈公爵用带法国口音的俄语对将军说道,每当他想表示轻蔑的时候,他就拿出这种腔调。当看见鲍里斯以后,安德烈公爵就不再听取将军的汇报(那位将军现出苦苦哀求的样子跟在他背后跑,请他再听他汇报),他面露愉快的微笑,点点头,向鲍里斯转过脸来。

这时候鲍里斯已经明白,他从前所预见的正是这种情形:除开操典中明文规定、兵团中人人熟悉,他自己也熟悉的等级服从制度和纪律而外,军队中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实际的等级服从制度,这种制度能够迫使这个束紧腰带、面露紫色的将军恭敬地等候,而骑兵上尉安德烈公爵认为他可任意同准尉德鲁别茨科伊畅谈一番。鲍里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决,他拿定主意:今后不必遵照操典中明文规定的等级服从制度,而应遵照这种不成文的等级服从制度服务。如今他觉得,仅仅因为他经由介绍已经认识安德烈公爵,他就立刻凌驾于这位将军之上了,这位将军在其他场合,在前线都有可能迫使他这个近卫军准尉无地自容。安德烈公爵向他跟前走去,握起他的手。

“昨日您没有碰见我,十分抱歉。我整天和德国人周旋。我同魏罗特尔曾去检查作战部署。德国人若要认真干起来,那就没完没了。”

鲍里斯微笑一下,仿佛他心中明白安德烈暗示的人所共知的事。不过魏罗特尔这个姓,甚至连“部署”这个词,他还是头一回才听说的。

“啊,亲爱的,怎么样?您总是想当副官吗?我近来已经考虑了您的事情。”

“是的!”鲍里斯说道,不知怎的不由地脸红了,“我想有求于总司令。关于我的事,库拉金给他的信中提到了,我之所以想去求他,”他补充地说,仿佛是道歉似的,“只是因为我怕近卫军不会去参战。”

“很好,很好!我们来商谈这件事吧,”安德烈公爵说道,“您只要让我把这位先生的情况向上级禀报一下,然后我就听任您的摆布了。”

当安德烈公爵去禀告那个面露紫色的将军的情况的时候,这位将军显然不赞同鲍里斯认为无明文规定的等级从属制度有益的观点,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妨碍他和副官把话说完的鲁莽的准尉,鲍里斯觉得不好意思。他转过脸来,不耐烦地等待安德烈公爵从总司令办公室回来。

“我亲爱的,听我说,关于您的情况,我考虑过了,”当他们走进那间摆着击弦古钢琴的大厅的时候,安德烈公爵说道。“您用不着到总司令那里去了,”安德烈公爵说道,“他会对您说出一大堆客套话来,要您到他那里去吃午饭(就遵照那种等级服从制度供职而论,这算是不错的,鲍里斯想了想),可是到头来这不会有什么进展,我们这些人,副官和传令武官快要凑成一个营了。我们就这样办吧:我有个好友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他是一名副官总长,人品很好。尽管这一点您没法知道,但是问题却在于,库图佐夫随同他的司令部,还有我们这些人反正不起什么作用。现在皇上包办一切。我们就到多尔戈鲁科夫那里去吧,我也应当上他那儿去。关于您的事,我已经向他谈过了,那么,我们去看看他是否能够把您安插在他自己身边供职,或者在离太阳更近的什么地方谋个职位也行。”

当安德烈公爵有机会指导年轻人并且帮助他们在上流社会取得成就的时候,他就显得特别高兴了。因为高傲自负,他从来不会接受别人的帮助,但却在帮助别人的借口下,去接近那些获得成就并且吸引他的人。他很乐意一手包办鲍里斯的事,于是就和他一起到多尔戈鲁科夫公爵那里去了。

当他们走进二位皇帝及其亲信驻跸的奥尔米茨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军事会议就是在这天举行的,军事参议院的全体议员和二位皇帝都参与会议。军事会议反对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公爵两位老人的意见,决定立刻发动进攻,和波拿巴大战一场。安德烈公爵在鲍里斯陪伴下来到皇宫寻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的时候,军事会议刚刚结束了。大本营里所有的人员为青年党今天胜利举行的军事会议而陶醉。一些行动迟缓的人员建议等待时机,暂不发动进攻,他们的呼声被人们异口同声地压住了,他们的论据已被主张进攻的人所推翻,认为进攻有利是无容置疑的,会议上谈论的行将发生的战斗,无可置疑的凯旋,似乎不是未来的事,而是已经逝去的往事。我方已拥有各种有利的因素。雄厚的兵力,毋可置疑优越于波拿巴的兵力,已经集结于某一地区。两位皇帝亲临督阵。军心受到鼓舞,官兵急切地想投入战斗。指挥部队的奥国将军魏罗特尔对即将采取军事行动的战略要地一目了然(去年奥国军队碰巧在行将与法军交锋的战场举行过演习),对毗连前沿的地形也十分熟悉,而且都一一详载于地图。显然,波拿巴狂怒起来了,但却未采取任何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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