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进入了乘客车厢,由于人的拥挤,空气里头有股飘浮不定的臭气,时强时弱。他这个陌生人缓慢地穿过车厢,没有人对他示意,没有人注意到他,连投以好奇的一瞥都没有。人们漠然地沉浸在某种空洞中。有时候,几个邻近的乘客小声地交谈,但总是围绕着一个词汇或是事物兜圈子,而人们单调地重复着,好像忘记了“重复”这件事。车厢里一片明亮,突然间一阵“虚拟”的风吹起来,只是一瞬间,撩起了陈旧破烂的窗帘布,外面仍是一片漆黑的混沌。
有人困乏地闭着眼睛,有些人眼睛睁得很大,但那双眼睛明显地感受不到光的刺激。有时候,一些人的目光投在另一些面孔上,随后又移开,仿佛那些面孔是一把椅子,一个杯子或任何一个物体。在那些目光里,只有“看”的动作,却没有看的内容。
但是在任何地方,都有喜欢高谈阔论的人。在第5节车厢和第6节车厢的接口处,爱因斯坦听到关于车速试验的交谈。他看到一张熟面孔,负责报数的助手在他们中间。那个助手是天赋最差却最执着的,于是瓦特只能让他负责通报车速。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向他问好,反而装作不认识他。那些人显然对瓦特的实验有不一般的热情,他们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新名词,兴奋地辩论着车速可能取得的新突破,有个人断言列车已经因为高速而摆脱了重力,目前在太空中行进。助手则采用了学究式的保守和沉稳态度,向大家讲述着实验中的种种现象(只是他从旁边看来的)。
爱因斯坦站在另一边的窗户前面,背对着那群人。他想到,在任何时代,在科学的周围,都簇拥着一群盲目而无知的聒噪者。这些人因为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名词和持续不断的更新而兴奋,尽管他们毫不了解这些意味着什么。而令人忧伤的是,有时候是这些人而不是爱因斯坦们决定了科学的走向。在他背后的那些人陶醉在发言和辩论中,他们的声调越来越高,不时爆发出笑声。爱因斯坦越来越感到厌恶,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那个助手在他身后说:看吧,那个就是被驱逐的爱因斯坦……
他听到隐隐约约的哄笑,感到荒唐而疲倦。在这种疲倦中,他又听到助手宣布了一串长长的数字,他听见车厢里的欢呼声,但是他看不清那些发出欢呼声的面孔,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空洞的眼睛,所谓欢呼,大概是他们机械性地发出的叫声……他走过好几节车厢,看到在车厢之间的接口处,拥挤着淫乱的人们,他们赤裸着在彼此的目光下交媾;仍然是在那些连接着灯光明亮车厢的光线不那么充足的接口处,他看到肆无忌惮的凶杀和自杀,和一切伤风败俗、令人绝望的罪行。他怀疑这是在极度疲倦的状态下产生的黑暗幻觉,又或者是具有一长串连续场景的噩梦。
突然,他听到了小提琴演奏的曲调,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机械性地挪动脚步朝前走着,看见车厢的接口处站着一个脸上长满胡子的脏兮兮的人在拉小提琴,曲子时断时续,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非常苦恼。爱因斯坦问他后面是哪一节车厢,那人说是第13号车厢。接着,他又开始了一个人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