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的朝堂，被血雨腥风笼罩。
允禩允禟皆幽死，允礻我被圈，府邸被抄，至于允禵，雍正倒没把他本人怎样，但当年与他走得近的人，雍正却一个也没放过。
满洲贵戚鄂伦岱与阿尔松阿坐罪被诛，平郡王纳尔苏到底是铁帽子王，雍正稍稍留情，仅革其多罗郡王，将其圈禁在家，王爵由世子福彭承袭。
至于隆科多的下场，比年羹尧好不了多少，本人被永远圈禁，家产被抄，长子岳兴阿爵位被革，次子玉|柱则发遣黑龙江。
皇帝以雷霆手段，一举将政敌清理殆尽，自是出了胸中一口浊气，朝堂之上，则一片惶惶然，而在民间，朝中的连番剧变，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了因临死前一声不甘的怒吼，在甘凤池几人的心上蒙了一层阴影。
在他们看来，李卫当然是个无耻的叛徒，但毕竟没有了因那样可恶，而且李卫与了因不同，现在的李卫，已经算是朝廷重臣，杀了因，他们责无旁贷，但如要对付李卫，他们却得谨慎考虑。
几人没有意识到，他们那血气方刚不顾一切的时光也已一去不复返了。
而李卫也没再给他们机会，因为他被升任为直隶总督，离开了浙江。
李卫的官瘾倒不大，反而离开江浙让他有些遗憾，前不久他刚得到消息，段灏染上了梅|毒，李氏毫无疑问也被传染上了，子女亦是无一幸免。
这个消息才真正让李卫高兴，事实上他准备好的手段才用了不到一半而已，这就得离开江浙，李卫挺舍不得的。
李卫的升官，也昭示着真正属于雍正的班底形成。
朝中有允祥、鄂尔泰、张廷玉，地方有李卫、田文镜，这些人，终雍正一朝，宠信不衰。
曹頫呆呆看着面前奏折上的朱批，鲜红的字迹血一般触目惊心，皇帝的措辞已经十分严厉：“朕非生长深宫之主，系四十年阅历世情之雍亲王也。凡百闻奏，稍有不实，朕即知晓，到时恐尔等领罪不起！”
曹頫额上冷汗直冒，用力抹了一把。
他知道雍正已经对他非常不满，根源仍在于巨额亏空，其实曹頫本人并没有欠下多少，但之前曹寅欠了太多，如今曹家的家产，还不到十万，哪里还得起上百万的亏空！
雍正似乎格外讨厌李煦，因此没有给李煦任何机会，直接革职抄家了事，对曹家，开始还是以安抚为主的，但随着时间流逝，亏空一直还不上，雍正的耐心也到了尽头。
曹家……也会被抄？这个念头在曹頫心头一闪而过。
不、不会！曹頫不容许自己有这样不祥的想法。
府里的用度已经减了又减，燕窝人参以前算得了什么，都是当饭来吃，如今除了太夫人那儿还有些好东西，王夫人这里想找一根好参都难，曹霑十六岁了，还没有娶妻，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渐渐长大，身边又要添服侍的人。
王夫人自有了亲生儿子，对太夫人的不满便增多起来，夜夜吹枕边风：“老太太手里的东西，都是给占儿留的，可全留给了占儿，咱们儿子将来可怎么办？”
曹頫被念叨得多了，心里也不由嘀咕起来，他这个江宁织造，要是能一直做下去，将来也是要给曹霑的，到时候他自己的儿子若谋不到职，那就是个白身。
曹頫不想坏规矩，但也不想亏待了亲生儿子，不禁左右为难。
而曹霑年纪渐长，聪明有余，却不肯下苦功读书，性子也太绵软，王夫人打发了他的两个丫鬟，曹霑明面上不好说什么，暗地里竟难过得流泪，几乎把曹頫气死。
朝中风向也不对，纳尔苏被圈禁，好在福彭还是袭了爵，福彭是曹寅的亲外孙，自然还是向着曹家的，但福彭年纪太轻，在父亲遭到那样严厉处置的情况下，什么也做不了。
深觉大厦将倾的曹頫，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偷偷将家中财产转移他处，此事却做得不机密，被雍正知晓，如火上浇油，烧毁了皇帝的最后一丝忍耐。
雍正五年，皇帝命江南总督范时绎查封曹頫家产，上谕中道：“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
抄家不光是家产被封，人也要被看管起来，不得自由。
曹頫不断被传去问话，人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太夫人只是拉着曹霑流泪，王夫人搂着儿子也是哭个不停，马夫人还得克制着照顾太夫人，眼睛却也是红肿的。
惟有曹霑最为镇定，安抚|着祖母、母亲以及幼弟。
但他并不是个格外坚强的少年，巨大的打击下，他也浑噩着，只不过依照本能行事。
以后他们去了京师老宅，他从小长大的织造府，还有江南，从此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车轮咯吱咯吱碾着地上的冰雪。
车夫掀帘道：“到啦！”
曹霑跳下车，寒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个冷战。
“占儿……”祖母颤巍巍叫他，他转过身，看见母亲扶下祖母，一行人仰头看着眼前的老宅。
轻轻的吸气声响起，这窄小破旧的民居，与织造府何啻天上地下？
以后当真是要过绳床瓦灶的生活了。
数十年烈火烹油般的锦绣繁华，原来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曹霑向街道尽头看去，前方却只有茫茫飘舞的雪。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小时候在苏州织造府看《桃花扇》，那一曲《离亭宴》犹在耳畔，惘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前程也会像这场雪般，除了一片无尽的白色，没有任何希望。
这不祥的念头却并未让他沮丧，或许是眼前这场雪遮盖住了俗世的种种纷扰，此刻他心中反而出奇的宁静。
也不过就是这样吧，他安静地想，好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