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畅,桃树也开了第一朵花。
可这一天似乎总是不太顺,大清早起来,凌薇的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一不小心膝盖磕在凳子上,登时青了一大块,素来乖巧的小狐狸镇日里哭个不停。
凌薇轻轻地拍打着小狐狸的背,口中低声哄着,可心里却甚是不安,手上的力道也愈来愈大,小狐狸本来停息的哭声又洪亮起来。
就在凌薇被小狐狸嚎得有些发沭的当口,重楼过来将小狐狸抱过去,说:“你带安安先离开这里罢。”
凌薇揉了揉额,“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重楼揩去小狐狸脸上的泪珠子,沉思半响道:“探子来报,说萧家有动静了,正有一支队伍秘密向沧州来。”
凌薇额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些,只听得重楼道:“你妹妹现在到了楚州,你寻她去罢。”
这是要赶她和安安走了。
凌薇心绪一下子平和了下来,隔着安安肉肉的小身子,和重楼两两相望,半响,笑道:“沧州有多少百姓?”
重楼愣了一愣。
凌薇自问自答道:“现下沧州城有两万百姓,岳军能佑护这么多人,难道就容不下我和安安?”
重楼望着凌薇,神色不明。
凌薇将安安接了过来,安安脸上的泪痕犹在,嗓子里还在不停地抽搐着。
凌薇望着重楼的眼睛,郑重道:“我既然随你来到沧州,就是要和你共存亡的,若要我离开,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重楼眉心微蹙,正待开口,目光望向凌薇的身后,身体猛地一滞。
凌薇转身,山衍冲她微微行礼。
重楼面色凝重,“我去去就来。”
凌薇望着重楼的背影,将孩子抱得更紧些,快步跟上重楼,道:“我和你一起。”
山衍停下脚步 ,望了一眼凌薇,冲重楼道:“军中有变,有人蓄意挑起事端。”
“事端?”凌薇和重楼同时开口。
山衍点头:“将士们离开故土太长时间了。”
重楼瞬间面容死灰,凌薇也似被霜打一般,两军对峙,最致命的就是自己后院起火。
山衍平素都是一副清风拂袖的模样,好似什么都上不得他的心,此刻脸色也有些不大好,可还是和声宽慰重楼:“我已经将为首惑乱者斩首,事情还没有闹开。”
重楼道:“我去看看。”
转身欲走,却被凌薇一把拽住。
凌薇深呼了口气,对重楼说:“你先回辽东吧。”
重楼脸沉了一沉,凌薇道:“我不是想惑乱军心,可我觉得,萧家人在逼近,这不是巧合,十之八九是萧家人搞得鬼。可是,萧家人既然能扇风,必然是因为军中有这样的火苗。”
重楼眼中泛出些冷意,默然地往前走去。
凌薇拽住山衍,山衍轻叹一声:“夫人说得在理,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就是想退,萧家怕是也不答应。”
凌薇道:“不,来得及,沧州百姓还偏着我们,现在只要后退一步,缓和一下军中矛盾,再图将来,必是海阔天空。”
山衍本来急欲离去,听了凌薇的话后,脚步不由定住,正眼望向凌薇,像是从来未曾看清过这个女子。
“夫人卓见,我去和陛下说。”山衍半响说道,语中不乏赞赏。
其实,以岳军现在的景况来看,远远没有做好和南朝决战的准备,可萧家逼得太急,山衍已经做好要孤注一掷和南朝决一死战的准备,到底有多大的胜算他说不清,只知道,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可凌薇一个女子,将时局看得如此透彻,他总揽大局的人,却临阵慌了手脚。
山衍急匆匆地去了,凌薇在院子里踱了一会儿步,转身回屋收拾行李,丫鬟走过来,问凌薇:“夫人是要离开这里吗?”
凌薇说:“不是,是去救人。”
丫鬟似懂非懂。
收拾好行李,凌薇将小狐狸拴在身后,跃上马,在军营中找到重楼,远远地看到重落和山衍站在空旷的地方,似乎在争执。
走近了,听到山衍道:“小楼——”
重楼怔忪地站着,有多久了,山衍对自己都是没有称呼的,不和其他人一般山呼万岁,也不叫名字。而此刻……
凌薇也是一愣,山衍说:“小楼,有些事不是凭一时意气就可以的。”
重楼望着山衍,眼中竟是水雾。
重楼说:“有劳先生了。”
山衍笑了声,拍了拍重楼的肩膀。
于是说定,重楼和凌薇先走,容若带兵夜行垫后,山衍留守,最后率亲信突围。
这番安排,山衍最危险,因为康军已经在几十里之外了,必要和康军交上手,生死就很难预料了。
凌薇伸手,重楼微愣了瞬,伸手握住,借力跃上马,坐在凌薇身后,中间夹着小狐狸。
橐橐的马蹄声愈来愈远。
半夜,凌薇和重楼停下来,寂静的夜里,依稀听到大队人马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子时前,容若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更为俊俏。
这一夜,岳军缓缓撤出了大半,悄无声息。
重楼轻叹一声:“沧州就这样让了出去。”
凌薇道:“你是不是想现在插到康军后面,打一个出其不意?”
重楼笑了声,“小薇以为如何?”
凌薇低声道:“你要是打算累死几千人,倒也可以试试。”
重楼望着天上的皎月,没有说话。
凌薇复低声道:“康军的具体行踪有搞清楚吗?有和山衍商量过要里应外合吗?”
康军的具体行踪倒是有些眉目,可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纵然是山衍这样的高参也想不了那么周全的。
况且,现在军心不稳,不能擅作行事。
重楼摇头,凌薇笑笑不语。
重楼说:“你早就猜到了吧?”
凌薇仰起头,月色溶在眼中,看不真切。
这天夜里真的太不平凡了。
大半岳军主力前脚走,沧州城就炸开了锅。
萧初过赶到的时候,嘹亮却苍凉的歌声弥漫城内。
“凤凰,凤凰,何不高飞归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灭亡。”
……
城中除了歌声,却出奇地安静。
萧初过伏在府衙的屋顶上,府衙内灯火通明。
却没有声音。
萧初过一凛,忽地,身后火光冲天,杀伐声震天动地。
正是刚才歌声最为嘹亮的地方。
那里,应该就是岳军军营。
东宫的人开始行动了。
可这太蹊跷了,像萧初过这种身经百战的人,仅仅用嗅觉,就能判断出,其中有诈。
萧初过揉了揉额头,此时此刻,不要参乎进来对他而言是最有利的。
静观其变,在关键时刻助萧初绽一臂之力。
可是,额头的青筋跳得太厉害了。
黑夜里,他只觉得茫然。
萧初过赶到岳军大营,那里自是一片混战,血腥味扑鼻。
这到底是谁打谁?
萧初过揪着一个岳国的兵士,扼住他的肩膀,沉声道:“重楼在哪里?”
那人已经受了伤,脸色苍白,眼看就要坚持不住,颤抖道:“我不知道。”
再抓住一个康朝人,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
萧初过有些焦躁,“将计就计”在脑海中呼之欲出,一声婴儿的啼哭让他慌了神,不对,怎么会是将计就计呢?萧初绽的行动向来是严密的,他都没有想到的事情,重楼和山衍怎么会预料到?
许多人的血喷到萧初过的身上,可他只觉得身处远古的荒原中,茫茫大地,找不到要找的人。
他一遍遍问:“重楼在哪里?”
问不出答案,他改问:“凌薇在哪里?”
还是没有答案。
康军中有人认出他来,将他拉到一边,告诉他:“王爷,军营已经空了,山衍率人往城东去了,而重楼,怕是早已经遁逃了。”
此人说话从容不迫,一身凛冽之气逼人。
萧初过定了定神,才注意到,原来是叶辰轩。
“原来是叶楼主。”萧初过打了声招呼,就在转身的一霎,寒光闪烁,向自己袭来。
原来是要趁机铲除自己,也难得刚才的某一瞬间,自己还在想着趁机帮哥哥一把。
萧初过赤手接住了叶辰轩的剑尖,刚一碰触,手指被划破,剑气浸入体内。
若要排出个天下第一剑来,叶辰轩当之无愧。
萧初过只是躲避,截了半根树枝和他交手。
二人从空荡的军营一直纠缠到城外十里之外,最后来到的,竟是一个河谷。
而此刻,天也已经大亮,二人立于晨曦中,隐隐如出世高人。
叶辰轩说:“你心性不稳,打不过我的,有什么遗言现在留下,我帮你转达。”
萧初过手上的武器早就换成了竹枝,竹枝慢悠悠地敲打着掌心,一股清新的味道传入鼻中。
当凌薇赶到时,正看到萧初过立在悬崖上,微微而笑。
叶辰轩笑了,“你等的人来了。”
萧初过向凌薇望去,笑了笑。
叶辰轩说:“我向来都不屑于用毒的,第一次用毒竟然是对付尊贵的贞王殿下。剑尖上的毒,对付旁人,肯定是致命的,但对王爷而言,怕是只会让王爷在片刻麻痹一下,就这片刻,攻入王爷的那一剑却有些致命,因为一朝气弱,王爷就没有反击之力了。”
“不——”凌薇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可当她真正有知觉的时候,胸前已经湿了大片。
没有痛,只有麻。
凌薇第一次看到黑色的血,竟然是从自己身体里面流出来的。
清晨,崖顶上的风竟然也这么大。
萧初过跪倒在地上,在凌薇胸前点了几下,止住血,握住她的手,许久颤声道:“你……你疯了。”
凌薇异常镇定地望着萧初过,咧嘴笑道:“我只是不想欠别人的。”
萧初过面容惨白,凌薇看着他的脸,想起自己的脸,肯定不比他好。
凌薇忽地觉得很悲哀,她竟然会死得如此难看。
真是两个奇怪的人呀,一个临死前能想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容貌;另一个说别人疯了,其实,他更疯。
他俯身吸去凌薇身上的毒血,一口一口,当凌薇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嘴角的血已经转红了。
“你——”凌薇的话被萧初过的一粒药丸给堵住了。
雪白的药丸,入口即化,味道清新得,和他身上的味道很像。
“这是什么制成的?”凌薇问。
“有雪莲的成分。”萧初过笑,他总能明白,她想知道什么。
许久,凌薇“哦”了一声,就仿若那时在清风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懵懵懂懂,却已认定,这个人,于她,是不同的。
“郎有情,妾有意,王爷,不是我要害你,使你享受不了这人间的柔情蜜意。香兰笑,这毒,王爷明白的,从口入,百草莫医。当年,王爷可用它害得不少人呢。”叶辰轩似是悲天悯人地叹了声。
萧初过轻笑一声,伸手在凌薇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像我这么自私而霸道的人,我断不会想到要你忘了我的,你要记得我,生生世世都记得,知道吗?”
凌薇一手猛地将萧初过推倒,扑到他身上,张口就要去咬他的嘴,他却避开了,脸落在他的脖颈上,湿漉漉的。
“薇薇,让我们站起来说话。”
萧初过扶着凌薇站起来,萧初过抚上凌薇的脸,试图抹去她脸上愈来愈汹涌的泪水,止不住,萧初过说:“再哭就不好看了。”
一向在乎仪容的凌薇,这次却不在乎了,泪流得更凶。
她大抵只是在意自己的死相。
萧初过望了一眼叶辰轩,道:“我引他来这里,只因为这里风景尚可,埋骨于这里,也算是件妙事了。”
叶辰轩眉头微蹙。
萧初过继续说:“薇薇,你其实比谁都任性。我这个人,向来喜欢自讨苦吃,我本来想,让我下半辈子来惯着你,惯着安安,其实也蛮有趣的。既然命格上是这么安排的,那也强求不得,让一切随风去,你以后,自己惯着自己,过你想过的,风一般的日子,也很好的。”
说完望了一眼凌薇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重楼、山衍,呵呵,谁赢了,倒也说不清了。
还有柳濛,一个傻丫头。
萧初过想了想,似乎没什么要说的了,长指轻轻点了下凌薇的额头,一路向下,最后停在唇上。
凌薇忽然明白,他不让她亲他,原来是不想她碰到他嘴角的毒血。
将死之人,都算得这么没有偏差。
春天来了,花开了,草香也更浓。
风吹来,带来阵阵松香和草香,萧初过忽地往后仰了下去。
这一瞬,只有两个人是清醒的。
两个身影接连往下坠去,其中一个碧色的身影片刻就被扔了上来。
最终,凌薇被重楼紧紧扼住。
凌薇痴痴地望着萧初过消失的方向,一遍遍地呢喃:“萧初过,萧初过……”
重楼一言不发,其他人也是一言不发。
远处,嘶喊声,刀剑的撞击声,一波一波,不用看都知道,那里肯定是一场恶战。
康军猛追穷寇,却发现岳军去而复返,到底是谁着了谁的道,说不清,因为两军的最高指挥官都已不在军中。
真正是一场混战呢。
其实这场交战完全可以避开,凌薇将安安交给重楼,纵马回头,她也不知道要找谁,但是她必须回头。
她回头,重楼将安安交给容若,自己带着人马杀了回来,遇上山衍的残部和追上来的康军,接着就是鏖战。
忽然之间的决定,让两军陷入如斯境地。
凌薇意想不到,可现在也不想去想了。
她是个自私的人,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重要,可在那一瞬,她才知道,原来真有人比她还重要。
比自己还重要的人都走了,自己行尸走肉地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情趣?
凌薇挣开重楼的怀抱,踩着石头,一步步往下走去。
萧初过既然选择这种死法,大抵是不想让她看到他难看的死相。她一直以为她和他之间完全找不到共通的地方,在这一点上,竟然惊人地相似。
凌薇忽然笑了。还是能找到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