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咖啡馆还在!”坐在后座的露丝喊起来。从里奇兰出发后,安妮驾车,贝萨妮坐在她旁边织毛活儿。露丝身子往前探,生怕错过再见到老友的机会。上次见到玛丽的时候,露丝正身怀六甲。远离家人和朋友的露丝,婚姻从一开始就不尽如人意。
他们搬到彭德尔顿,因为理查德在那里找到第一份工作,他想给老板留下好印象:他年轻,有志气,急于证实自己的价值。新婚还不到一年的丈夫整日加班,把露丝一个人扔在租来的房子里。露丝在新地方一个人都不认识,终日在屋子里孤独地打发时间。邻居玛丽是她的救星。露丝正需要朋友,需要跟人交往,她还没做好当妈妈的准备,而且从早到晚的强烈呕吐感让她十分痛苦。
玛丽成了露丝的朋友,照顾露丝,把自己的产科医生介绍给她,最初的几次产前检查还是玛丽开车送她去的。玛丽还把自家用过的婴儿衣服和孕妇装送给她。最重要的是,尽管玛丽自己也有孩子和父母的路边餐馆要照顾,她还是在下午抽出许多时间陪露丝聊天。
露丝在彭德尔顿只住了一两年,尽管她的生活不久之后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但她永远也忘不了玛丽。起初的几年,她们还在圣诞节时互相问候,但后来就失去联系了。然而,与玛丽的友谊毕竟在许多年前带给露丝温暖和安慰。
咖啡馆就在彭德尔顿市界处,离公路有段距离,周围是碎石铺成的停车场。白色的油漆早就变得脏兮兮的了,窗玻璃看起来似乎有好几个月没擦了。门口的招牌写着“家常菜”。
“看起来还在营业。”露丝说,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激动。
“我就说嘛,应该来看看。”安妮说,“你也很高兴选了这条路,对不对,奶奶?”
“非常高兴。”她说。的确如此。
“房上的店名写的是‘玛丽咖啡馆’。”安妮指出。
“肯定是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了。”露丝说,还没等安妮完全停稳,她就抓起手提包,开门下车了,她没等另外两个人。
她推开咖啡馆的门,门先是吱嘎作响,然后声音突然停住。她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从铝质餐巾纸盒,到放在桌上的投币点唱机,整个咖啡馆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餐台还是原来的酒红色硬塑材质,但座椅显然换过了,也许换了不止一次。番茄酱和芥末酱调料瓶后面插着塑料封皮的菜单,旁边是盐瓶和胡椒瓶。
记不清多少个下午,露丝就坐在这样的餐桌旁,身边是刚出生的儿子,边喝樱桃苏打边跟她的朋友诉说自己的人生不幸。
格兰特出生后不久的某一天开始,露丝就准备好承认自己的婚姻完全是个错误。她想结束它。玛丽听着,对她悲伤的故事深表同情。露丝和儿子几乎见不到理查德,她认为他不爱她,从来没爱过。露丝告诉玛丽,他们的婚姻徒有其表,最好是赶紧承认自己的错误,在孩子还没懂事之前趁早结束婚姻。
玛丽并不试图说服露丝改变主意,她实际上只问了露丝几个问题。回答的过程中,露丝意识到,要维系婚姻,她自己做什么很重要,不仅是为了儿子,也因为婚姻应该是一种伙伴关系,她也应该有所付出,发自内心的投入,真诚的努力……在她内心深处——现在她也不好意思承认,她总觉得就算她无处可去,也总可以回家,回佛罗里达……
不由得想起罗伊斯·杰姆森。她怀疑贝萨妮已经看透了,知道她参加同窗聚会不仅仅是为了见高中时代的朋友,而是想见罗伊斯。罗伊斯也会参加,简已经在信里告诉她了。再次见到他的渴望,使她能够克服万难回到佛罗里达。他们曾是高中时代的恋人,那种老式的恋爱——如果安妮知道的话会笑死的,但的确是纯真的感情。当时他们很年轻,爱得很深。但她伤他伤得太重,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也不确定他是否会原谅她。
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是高中毕业那个夏天。他们拥抱,彼此亲吻,发誓什么也不能分开彼此。他去参军,而她即将离家上大学。他们发誓永远爱对方。六个月后她就跟理查德订婚了。
他们最后一次谈话内容很可怕,不堪回首。她像个胆小鬼,写信告诉他,她要跟理查德结婚。当时罗伊斯在海军服役,部队开拔前驻扎在加利福尼亚。收到信后,他给她大学寝室打电话,又伤心又愤怒。她听着他对她的谴责,那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次对话,放下电话后她哭了好几个小时。
近年来,她听说,跟她一样,他之前也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同窗聚会。而且,他的妻子也过世了。
后来,露丝自然是跟理查德继续生活,后来还生下罗宾。她从高中时代的朋友戴安娜那里听到罗伊斯结婚的消息。那是她婚姻生活中一个高兴的时刻,因为她为他感到高兴。她希望他过得好。
“请问来点什么?”一个七十来岁的妇人匆匆走出厨房。她系着白围裙,手上戴着黄色橡胶手套——她应该是正在洗碗。
“玛丽?”露丝试探性地问,“是你吗?”
玛丽走上前来,惊问:“露丝·露丝·汉姆林?”
她们因为认出彼此而欢呼了一声,向对方冲过去,抓住彼此的胳膊,笑着同时开口。
“到哪儿我都能认出你。”玛丽大声说。
“你看起来好极了。”
“我是老太婆了。”玛丽大笑。
“我也是。”
她们像失散多年的姐妹一样紧紧拥抱。
贝萨妮跟着露丝走进咖啡馆,看到两个女人拥抱。当安妮建议说在彭德尔顿过夜的时候,贝萨妮心存疑虑,她不愿意打乱露丝精心制订的计划,但是,自从过了哥伦比亚河之后,前婆婆又是回忆起新婚那几年,又是讲述跟理查德住的城市和结交的朋友,变得活跃多了。
“贝萨妮、安妮。”露丝说。她转向她们,脸庞发光,“来见见玛丽。她是我这些年以来最好最好的朋友。”她晃晃头,然后朝玛丽耸耸肩,“安妮是我的孙女儿。贝萨妮是孩子的妈妈,曾跟格兰特结婚。”她压低声音,但贝萨妮能听见每个字,“在法律上他俩已经离婚了,但依我看,只要我儿子头脑恢复冷静,他俩很有希望复合。”
“嗨。”安妮说,举起手打招呼。
贝萨妮决定装作没听到露丝的话,对玛丽微笑。玛丽看起来比露丝大五到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皱纹密布。与露丝相比,岁月对她似乎相当无情。
“其他人呢?”露丝环顾咖啡馆,有几张餐桌需要布置,吧台上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两个半满的糖浆瓶子。
“理查德和我住这儿的时候,店里早晚都没什么客人。那时我们经常谈论尤吉·贝拉,记得吗?我们说这家咖啡馆过去生意好过头了,所以客人们现在都不来了。”她像个中学生似的咯咯笑着,玛丽也是。
“现在,家家店铺都想挨着公路。”玛丽叹息道,“谢天谢地,总算公共汽车在这儿还有站,否则肯定得关门。”
“你妈妈做的炸鸡排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露丝说,“之前之后我都没吃过那么美味的酱汁。”
“现在还能做。他们说脂肪量高得很,却是店里销量第一的菜。”
“那是自然。”
“我正要关门。”玛丽说着把手在围裙上擦干,“麦琪打电话说得流感了,洗碗工也得病了。没办法,只好歇业。”
“我以为公共汽车每天都会在这儿停靠。”
“是倒是,但我一个人没办法既做饭,又端菜和洗碗。”她皱着眉,无助地摇头。
“今天的公共汽车来了吗?”露丝问。
“还没。”玛丽看看手表,“还有大概四十分钟。”
安妮用力拽着贝萨妮的袖子,小声说:“我们可以帮忙。”
玛丽看着她们,惊喜万分地问:“真的?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给你们酬劳。我担心哪怕只歇业一天,公共汽车公司都会跟我重新签约,让我的店彻底关门。”
露丝把套头衫的袖子卷到肘部。“我可是洗碗冠军哦,随时听从你的指挥。”
“我布置餐桌。”安妮主动说。
“噢。”贝萨妮犹豫了。她本想着她可以洗碗。
“来吧,妈妈,你当女服务员肯定胜任。”
“有美女,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玛丽咧嘴笑着对她说,“有美女帮忙我乐不得呢。”
“那我从命。”贝萨妮上一次当女服务员还是高中毕业后那年夏天的事儿呢。她在当地的一家连锁餐厅找到工作。那次打工的经历让她知道,她不是干服务员的料。工作很累,要端很多盘子,还要收拾桌子。另外,她还发现,有些客人很挑剔,事儿多,还很粗鲁。但只干几个小时她还吃得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