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更多时间李锋是泡在阅览室和图书馆里。三年师范生活中的绝大多数光阴都是在这两个地点打发的。阅览室里那些书刊李锋是看了一本又一本,他关注过顾城自杀,但顾城的诗是一首也没读过。他看《舰船知识》,觉得要是来一场战争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体会到世界各国武器到底有多厉害了。至于图书馆,李锋虽然常去,但并没有借阅过多少书,即便借了,带回宿舍翻上两眼,他也就睡着了,然后就还了。比如《红楼梦》这本书,都说是名著,老师提倡看。但他仅看了第一回,僧啊道啊的,简直不知所云。他更多的是站在书架边看书脊。马列著作是第一排书架,然后是哲学、心理学、文学、历史、自然科学,等等,之后才是各门学科的辅导读物。置身图书馆,李锋确实体会到了“知识的海洋”那句话,这使他觉得有点绝望,他想到,一个人如果看书,这么多书怎么才能看得完呢?人和知识相比,简直太渺小啦。所以他决定不看它们,而只看书名。在图书馆里侧,还有个教师借阅室,经常有老师进进出出。李锋非常好奇,他很希望进去看看。有次还真鼓足勇气问了管理员。管理员当然不给他进去。因此,李锋还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进去了,里面很暗,不把脸贴在书架上就根本看不清书名。一股股霉味直钻鼻孔。他还发现教他们音乐的那个女教师正站在那里吃力地看书。这个女教师的年龄李锋一直不知道,但看样子不会很大,也不会很小,但保养得确实好,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个子不高,但很苗条,乳房很大,腰却很细,手指尤其细长,关节清晰,但却看不见蓝色的静脉。她就经常用这些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敲,翻飞的速度极快,让人眼花缭乱。她每堂课开始的时候都会叫大家“咪咪吗咪咪吗”地唱。她说,人在唱歌的时候应该把口腔放到最大,就像打哈欠一样,那样才能把歌唱好。有一次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经过李锋身边的时候,还突然一只手拿起他的书另一只手挥起拍子叫大家跟她唱了唱。然后她放下书,又转到别的地方。李锋发现自己的书被她尖锐的指甲抓出了一个浅浅的不规则的坑,在坑里不断地冒着她手上的香味,这令李锋相当激动。在梦里,她还是用这只手在吃力的抓着书看。因为光线太暗,书似乎都站在她高耸硕大的乳房上了,即便她松开手,书也会站得很稳,不会掉在地上。她是凑在窗下看的,只是窗户太高,仅比屋檐矮那么一点,而且是长方形的。这种窗户李锋在葫芦乡也见过,是在粮站,人们把一麻袋又一麻袋的粮食抬上去,越堆越高,最后终于遮住了粮仓上方那些长方形的窗户。李锋就上前问音乐老师,老师,太暗了,这样看书会把眼睛看坏掉的。老师抬起脸,冲他一笑,继续埋下头看书。李锋就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打火机,磁轮的那种,刺啦一声打着了,火苗是橘红色的。李锋听人说,这是液化气质量差的缘故,如果充好气的话,火苗应该是蓝色的。李锋不禁对自己这束火苗感到羞愧。但橘红的火苗肯定比蓝色的火苗更能照明,所以心里也不是非常羞愧。出乎意料的是,音乐老师见状,不仅没有感谢他,反而赶紧撮起小嘴将火苗吹灭了。李锋又打亮,她又吹灭。如此三番之后,老师就腾出一只手来摁住李锋(或者早已就这么摁在李锋手上了,说不定每一次火都是她自己拨动李锋的手指打着的呢),没有厉声训斥,而是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这是图书馆啊,烧着了怎么办。确实是把声音压到最低说的,比低声部要低得多,李锋不把脸贴住她的脸,就听不到。但她完全也可以大声训斥的,因为她是老师,之所以这样小声,好像在图书馆点火这件违纪的事也有她的份一样,不得不这样,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不为人知,不想为人知。
李锋非常喜欢自己在这年春天做的这个梦。而且他多次试图再次进入这个梦,但很遗憾,没有。其高度的清晰和流畅,也是所有的梦境比不上的。师范学校的音乐课都在音乐楼里的教室上。音乐楼是一个独立的建筑群,像一个四合院。只是每一面都是好几层,正中是块井底一样的草地。毕业需要看谱唱歌过关,先看五线谱唱,然后再唱简谱。像李锋这样农村出来的学生,小时候只跟音乐老师学过几首歌,乐理方面的常识一点不懂。平白无故地拿一张谱子就叫他们唱出来,确实太难了。当然,练一练也可以。所以到最后,也只剩下李锋和若干男生没过关了。他们就坐在草地上唱手中的谱子,就像背书那样打算把它背会。琴房里偶尔传来钢琴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学生在练,很不熟练,但仍然好听。李锋有一会儿觉得就这么一直能躺在这块草地上也不错,随时等待音乐老师的召唤。音乐老师对李锋非常失望,因为李锋没有一句能唱得出来,完全是瞎哼哼。她问,你是不是平时都不听?李锋说,听了。那是没练?李锋说我不知道怎么练。老师摇摇手说,算了,我看你大概是唱不出来了,这样吧,你唱首歌吧。李锋自己背地里偶尔也会哼哼流行歌曲,但从来没有公开地高声唱,何况是面对面唱给一个人听。所以他非常害羞和紧张。老师看出来了,鼓励他,说别紧张,你唱吧,随便唱什么都行。他就唱了一首学过的歌,唱得声音很小,基本是哼,似乎唯恐给面前的老师听见一样。老师就叫他停住,叫他放大声音重来。他就略微提高一点声音。老师没再叫停,而是皱着眉头把歌听完,最后说,好了,你走吧,下一个。这让李锋心里很不是滋味,“好了,你走吧”这五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过关了还是没过关?联系到那个梦,李锋简直感到悲伤。
李锋当然在视唱上过了关,不仅如此,所有需要过关的项目,他全过了关。在逐一过关之前,老师都很严肃地表示过,只要有一项关没过,毕业证书拿不到,搞得同学们很紧张。大家完全没想到所谓过关都是那么顺畅,直到最后,他们才意识到,之前那话仅是吓唬,一所普通的师范学校,它没有必要因为视唱或口头作文什么的不给学生毕业。随着毕业的临近,学校似乎比毕业生更为迫切,它已经不耐烦了。这些在这个学校吃喝拉撒了整整三年的少男少女,已经让它失去了信心和耐心。与其说日久生情,不如说日久生厌。对这些孩子,它太熟悉了,有没有出息,不关它事。有出息,也不会很大。以后他们要是还回来看看母校,它会打量一番他们的变化,像个亲人那样由衷地问长问短。但现在,正如音乐老师的话:“好了,你走吧”。
在最后的日子里,李锋的舒服还体现在他吃菜不要钱。奶奶死的时候,是在外当厨师的李浩回来操办了酒席。他和堂兄弟李锋在聊天的时候,提到自己在学厨艺时的一个朋友现在正在李锋所在的师范食堂。丧事办完,二人一道进城,李浩也顺便来了李锋的学校,然后在食堂找到了他的那位朋友,把李锋介绍给他,希望他以后给李锋打菜的时候不用收菜票了。后者当然表示这是小菜一碟,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李锋也别告诉人。另外,因为学生众多,排队的人能看见,届时李锋随便扔几张小面值的菜票即可。比如打一份两块钱的大排,扔个一毛两毛也行。这对李锋来说当然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了。然后就是李浩和他的这位朋友聊了起来。他们聊到一些为李锋所不知的人名地名,十分欢快。二位关系看起来很不错,起码在李锋看来很好,互相拍打,互相递烟,互相操你妈。李锋就站在他们的一旁,恰巧在食堂那个满地水渍的地方,只有两个能坐的地方,一个是把椅子,一个则是辆脏兮兮的四轮推车。李浩为客,坐在了那把椅子上,食堂那位厨师则很随意地坐在那辆车上。李锋只好站着。他们只在不经意间才叼着烟眯着眼向李锋扫上一眼。这让李锋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很可笑,就像自己是李浩的儿子,而这位食堂的家伙则是名老师,父亲带着儿子来跟老师谈谈儿子的学习情况,结果父亲发现,老师居然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儿子也便被完全忽略了。但李锋也知道自己不好就这么走了,李浩是特意来帮他的,而食堂那家伙自此以后算是他的恩人了,目的一达到转身就走,显得太不懂道理了。但光这么站着也不是个事,所以他就想插话加入他们的谈论。但直到李浩告辞,奔赴自己正在打工的饭馆,李锋也没能插上一句。
免费的大排、小排、蒜苗烧肉、萝卜烧肉等等大荤,让李锋吃得甚是快活,他也便对站在那里的局促和尴尬没什么意见了。在别人忙于毕业,忙于拉关系,忙于写这写那而日渐消瘦的时候,李锋却奇迹般地胖了。然后就是毕业,就是散伙饭,就是各自卷上铺盖滚蛋。
毕业生在校的最后一晚,历来都是这所师范学校最紧张的时刻,需要高度戒备。数年的所谓军事化管理,宿舍区的那几个舍监平时张贴的形形色色的规章制度和对这个宿舍那个宿舍的惩罚公告,现在就要在毕业生身上终结。对他们以及这所学校的怨气、牢骚、仇恨、伤心和留恋,百感交集,需要大家给予一番隆重的表达。哭哭啼啼和彻夜不眠,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暴力或武力往往才更能体现情感之激烈。
前面两届的学生已经给李锋他们树立了榜样。具体是,把瓶瓶罐罐破鞋臭袜等一切不要的东西直接从楼上扔下来,然后大声歌唱,和对面的女生拉歌,直到精力用完,然后才躺下蒙头大睡,第二天随便睡到几点都可以,不用一大早就被让他们早已恶心的《洪湖水浪打浪》的优美旋律中叫起来去操场上搞什么早锻炼,不用上完早自习后再吃早饭,不用打扫包干区卫生,不用上课。想睡到几点就几点,只要一醒,就互相拥抱,或哭或不哭,提上家什就走。大致如此。早在这最后一晚来临之前,李锋就听到了同学们各种计划,无论是哪种计划,其目的都是为了搞出超过往届毕业生的大动作来。
有鉴于往年,李锋他们毕业这一年这一晚,学校派出了大量的老师驻守宿舍区。各班指导员在熄灯之后下班蹲点。李锋他们班的指导员就坐在他们宿舍,而且就坐在李锋的床沿上。他是个大胖子,一屁股坐下去,使四张连为一体的上下铺发出快乐的尖叫,其下沉的瞬间也让正躺在床上的李锋感到一阵晕眩。指导员没有像平常那样指导大家,而是第一次和大家逐个谈起了心。谈青春,谈理想,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甚至还谈到了男女关系谈到了性。李锋和同学们也是第一次发现指导员原来如此健谈和蔼,跟兄弟们一点代沟也没有。看来数年以来,大家对他老人家确实存在着深刻的误解。好在这最后一晚大家终于认清了老师,原来他是如此可爱的人,让大家真是深受感动啊,一不小心被他搞个热泪盈眶也是有可能的。而指导员老师真好,就是不让你热泪盈眶,所有的话都是点到为止,火候恰到好处。后来就轮到李锋了,指导员说了李锋一些优点,认为李锋是一个值得别人信任的朋友。李锋听了他的话很难过,他觉得这些话还是写在纸上看比较好,现在这个大胖子就坐在自己旁边,其巨大的屁股与自己的脸近在咫尺,真是太他妈别扭了。
指导员大概一直坐到夜里两点,后来当他终于听到这个宿舍有人发出鼾声后,才满意地抬起屁股站了起来。一起身,床铺又猛地向上一浮,再次发出尖叫,再次晕眩。那个来之不易的鼾声也因为他的这个动作戛然而止。所以他又站了一会儿,当鼾声重新响起,他才勾着腰学习猫的行走方式将自己巨大的身躯移到门边。打开门后,他依依不舍回头看着宿舍内的黑暗好一会儿,如果不是逆光,李锋也许可以看到这位与大家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年的指导员的脸上那几滴像肉卤一样浓且咸的泪。这个剪影静止了一会儿后,他这才蹩出门去。吸取教训,他没有用力带门,而是缓缓地合上门,这使门的声音变得悠然而清脆。可惜宿舍门不是李锋家那种有门臼的老式木门,如果是,李锋相信,指导员会在门臼里注入一些水,实在没水,他也敢于掏出家伙滴上几滴,反正身后这些年近二十实质还是孩子的小杆子们都睡着了。这是李锋最后一次看到指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