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纳兰家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可怜。
纳兰桀是病重，但他到底在沙场上搏杀多年，很清楚，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够倒下，便是病了，也依旧拜托杜琼之递折子。
他要出征。
洛夫贤不肯放人，朝中陷入拉锯。
文氏能够从纳兰韫的“失踪”消息中挺过来，自然也能从纳兰拓的被俘消息中挺过来，她是跟随纳兰桀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人了，一样是个巾帼英雌，心比磐石更加坚硬，并非冰冷，只是知道冷静才能真正处理现下的难题。
唯一伤心落泪爬不起来的人，只有宋绿杨。
在纳兰拓的消息传回来那一天，宋绿杨直接昏厥了过去，日日抹泪。
她本是商人之女，生平听过最凄惨的便是她表妹的故事，哪里接触过真正的死亡？
被俘，被俘……说得好听。
两国交战那么多年，若是得了纳兰拓，不拿来换利益，便是杀他祭旗了！
便是被俘虏，也是宋绿杨承受不了的。
她很明白自己夫君的性格，士可杀不可辱，若是齐国人对待他稍有无礼，纳兰拓必然以死谢罪——哪怕，这一切根本不是纳兰拓的过错。
而宋绿杨想的，杜明嫣同样猜想得到。
比起纳兰拓，她更加担心宋绿杨。
身子本来就不好，怀上了孩子就更加孱弱，如今贾大夫和贾郎中统统都不在京城里，她只一介民女哪里能够请来宫里面的太医？
杜明嫣可不相信，京城里其他那些小小郎中能够保住宋绿杨——假如她有任何不适的话。
“我想去看看绿杨姐姐。”杜明嫣对纳兰韫道。
“也好。这些天我和爹娘都在四处请人帮忙，倒是没办法照顾到嫂子。”纳兰韫忙碌了好几天，整夜不眠，双眼通红得血丝满布。
杜明嫣心疼地看着他，却更加明白，对纳兰韫来说，兄长是多么重要。
“你保重身体，别忘记吃饭。”纳兰韫总不在家，她也没办法看着他，更是不能让他停下现在的事情。她也只能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了，可看着他的处境，却恨不得以身代之。
只是她不明白，对纳兰韫而言，有这些话就足够了。
“我会的。”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虽然只是新婚，二人却好像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也许正是苦难的岁月将他们催熟吧。
这般酿的果实该更甜蜜些的。
希望一切过去以后，能雨过天晴。
…
杜明嫣孤身去了勇武侯府。
无人拜访，府邸里的人也不乐意出来，搞得门庭冷落。
这儿，倒像是有些熟悉的场景……
杜明嫣摇了摇头，将那些多余的心思都从自己的脑子里面晃荡了出去，方慢悠悠地走进了侯府。侯府里面的下人自然都是认得这位新媳的，立刻有人进去向文氏通禀。杜明嫣十分娴熟地去了宋绿杨的院子，没人拦她。
只是宋绿杨的院子里也显得太冷清了吧。
杜明嫣疑惑地推开门，发现宋绿杨正怆然地半坐在床上，床边坐着陪她流泪的华儿。
“小姐，您别担心，姑爷肯定能回来的。”华儿早已习惯这样的称呼，哪怕她嫁入了虞府，依旧没有改掉。她一边哭着，一边安慰宋绿杨，可是她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些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宋绿杨在她面前越来越消瘦。
她很心疼，却无能为力。
宋绿杨将手中的瓷勺轻轻放回华儿端着的碗里：“饱了。”
“小姐！”华儿慌张地将瓷勺重新拿起来，“再吃一口。”
宋绿杨只是摆了摆手。
杜明嫣安静地走了过去，将碗从华儿的手中接过：“我和她说一会儿话。”
“嗯。”华儿抹了抹通红的眼角，点点头。
她知道杜明嫣的口才比她更好，虽然她很希望一直陪伴着宋绿杨，但现在也不得不让行了。
等到华儿走出去，轻轻合上门，杜明嫣才看了眼碗。
碗里是清澈金黄的鸡汤，在座位旁边的案桌上有一个小坛子，里头应该就是热汤了。
杜明嫣叹息一声，用瓷勺舀了一口汤喂到宋绿杨的嘴边：“你要是倒下了，纳兰家的血脉就没了。”
这招比较狠。
宋绿杨虽然皱着眉头，却还是硬饮下了那口汤。
她有些想呕，却还是捂着嘴。
她更不想倒下。
虽然她思念着纳兰拓，却也清楚她肚子里面怀着的是纳兰拓的血脉，如果……如果纳兰拓回不来，连血脉也保不住，那她就算随纳兰拓去，又如何向黄泉边的纳兰拓交代？宋绿杨苦楚地想：若是真有什么好歹，她下了地府也要好好问责纳兰拓一声。
当初不是说过，会平平安安的吗？怎么……
“他不会有事的。”杜明嫣说着和华儿差不多的话，可她的语气却更加冷静，果断。
宋绿杨几乎产生一种杜明嫣能预测未来的可笑想法。
便好像，杜明嫣真的是看到了未来，才来通报她这个消息的。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宋绿杨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杜明嫣有些无奈，伸手握住了宋绿杨的手，轻声道：“当初，我也以为纳兰韫发生了意外。”
宋绿杨静静地听着。
“那个时候，我也和所有人一样，以为他真的出事了。可是，我想，失踪又怎么样？没人亲眼看到纳兰韫断气，凭什么就说他死了呢？于是，我打定主意，只有离开京城，去了边疆，亲眼看到他的……他的……”杜明嫣顿了顿，方缓缓地道，“我才能够相信，我才可以死心。”
“所以，我现在也应该去边疆一趟？也许，这又是计谋！”宋绿杨有了信心。
糟糕，好像弄巧成拙了呢！万一这话真的被宋绿杨记住，要是她在途中出现任何意外的话——杜明嫣不敢再继续顺着这个思路想起来，立刻打断了宋绿杨的话：“两者情况不同！你先听我说完！”
“……哦。”宋绿杨又恢复了黯然等死的样子。
杜明嫣无奈，此时的宋绿杨岂非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呢？
只不过自己好运地重生，而已。
宋绿杨和她不一样。
默默地在心中捏了把冷汗，杜明嫣知道，如果今天她没办法让宋绿杨走出心结，那么她迟早要抑郁而终，谁也拦不住。孩子的威胁只能让她努力活着，可是心都已经死了，又能够支持多久呢？
杜明嫣忽然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好了，半晌后才继续道：“我去了边疆。一路上，我听到了许许多多的消息，最可怕的那个，是有人说纳兰韫是被人逼到悬崖边，跳下去。……你吓了一跳吧？当时我也是。我甚至想过，我还要继续去边疆吗？那真的有意义吗？也许我去了，也只是看到一具……我犹豫了，我彷徨了，但我最终还是选择继续前进。”
“为什么？”宋绿杨喃喃问道，“你那么相信他吗？”
“我相信。”杜明嫣抓住宋绿杨的手，用了几分力气，“你也要相信。纳兰家的人，天生勇敢，忠诚，他不是翟狄月那种叛徒，他永远不会背叛我大楚。而且，纳兰拓他身份特殊，齐国不敢轻易动他，在朝堂中，也有我爹在斡旋，朝堂下，韫和你家公公也都在悄悄地运用那些暗地里的人脉。只要楚国一天不说放弃纳兰拓，齐国那些人就不敢伤害纳兰拓。”
“你要相信，许多人都在为拯救他而努力。”杜明嫣继续道，“何况，那场失败的战役也并非他的过错，为什么失败的责任要由你来担？你活着，就是对那群卑鄙小人最好的折磨，你好好活着，就是对那些暗地里耍阴招的浑人们最好的反击。”
杜明嫣一声高过一声，越说越是慷慨激昂。
她有着骄傲的语气，也有她骄傲的目光，一切，都令宋绿杨安心。
是啊，所有人都在拯救她的夫君——他一定会从边疆安全归来的。
宋绿杨轻轻地回握住杜明嫣的手，很认真地说道：“谢谢。”
她不该动摇。
宋绿杨闭上双眼，仿佛想起了纳兰拓临走那一天，还调皮地将头轻轻侧在她的肚皮上。她记得纳兰拓的声音还很清脆，有一股天真的意味。他那个时候，似乎说了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
“只要人还在，便一定会有重聚的时刻。若是死了，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杜明嫣看到宋绿杨一点一点露出欣喜的笑容，也终于安心地吐出这句话，这才站了起来，“绿杨姐姐，我去把华儿叫进来，这些日子，我和她一块儿好好看着你吃东西！”
宋绿杨没回答她。
杜明嫣也不在意，直接就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出去。
结果门一推开，就与文氏慈祥的目光相视。
“说的好。”文氏走上前，很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
杜明嫣并不怎么用力地反手和她握在一起：“我也是纳兰家的人。”
“……对！”这下文氏真的是欣然大喜了，立刻笑呵呵地附和起来。
华儿也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刚才房间里面杜明嫣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这下，她家小姐该轻松一些了吧！
房间里，宋绿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会平安回来。”纳兰拓在那个时候说，“名字我都想好了，等我回来就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