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蒙在被子里无声的流泪,后来控制不住,身体在被子里一抖一抖的颤动。林林伸手进来,把我抱紧,我这时才发现,她巳经哭了很久了。哭得很伤心,哭得头发都湿了,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对我说,我们真可怜。我说是的,我们真的很可怜。
我们最后是哭着睡着的。
林林告诉过我:“我们像两条鱼,我们要相濡以沫。”
林林又告诉我:“贫贱夫妻百事哀。”
32.
上个星期四,林林打死都不去上课。我摸着她的脸打趣说:“怎么这么不乖啊,课都不去上了啊,哥哥不奖你大红花了哦。”林林转过身,不说话。我继续追问,林林才说:“我穿这身衣服又脏又旧,都不好意思和同学坐在一起。”
习惯了美丽的林林不习惯不美丽的林林。
这不是虚荣。
33.
世界在我眼里,成了一个金钱飞舞,肉体分裂的抢劫场。在哀号声中,大家都在胡乱抢,抢到后就裹在怀里,独自享受掉,然后继续下一轮抢劫。我身处抢劫场的中心,把牙齿磨得足够尖锐,但就是抢得不够多。眼界之中,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继续抢了。我坐立不安,我四处打量,我八方追逐,却最终发现落得个两手空空,听到一句林林实在不忍心说出口的“贫贱夫妻百事哀”。
迎着瑟瑟秋风,我努力寻找着血腥味。如果我天生就不是一个活该
饿死的人,那我就一定能顺着血腥味找到肉。抱着这样的纯洁理想,我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大概生命本就是用来等待的,半生俯仰再加半生飘零,就只为那一瞬间的猎物,最后成全自己。
我盯上了萧哲“店长”的位置。然而一家店面,永远只有一个店长,只有一个拿着比别人高得多的收入的人。我能否堂堂正正地坐上这个位置,能否让刘大爷舍得把萧哲这块肉割掉,把我这块肉含在嘴里?
34.
这些天来,我主动和刘大爷拉近关系,探听可能对我做出的安排。不过每次都探听不到什么,依然和上次在他家一样,到点就准时拉下。
刘大爷真狐狸,他既吊着我的口味,又继续拉拢萧哲,在平衡中达到效益最大。
我本来以为刘大爷就快把萧哲踢走了,因为他们现在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互相憋个冷脸给对方看。后来我就想通了,我这纯粹是小人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君子讲感情,若讲感情,萧哲和刘大爷怕早就分手了;小人讲利益,大家关系不管如何糟糕,不管如何准备着把对方踢掉去另寻快乐彼岸,反正现阶段都还可以互相利用对方,那一切就会继续。
35.
我暂时只能从身边去动脑筋,抠钱。
抠到的每一分钱,都是那么的不容易,因为别人也想从我手里抠出每一分钱。
新开张了一家维修公司。开业的时候,把我请过去抽烟。老板笑呵呵地塞给我一张单子,悄悄说:“伙计,以后我这就是靠你捧场啦。”这话听起来那可真叫—个舒服。单子上面详细写了各种维修项目的回扣比例。我认真比较了一下,发现比之前我经常去的那家维修公司给的回扣要略高,当即就决定,以后就把客户往这带了。为了引起老板对我的重视,我隆重地向他表忠心,把他神神秘秘地拉到一边后,拍着胸脯就说:“我以后的客户就往你这带啦。”
隔天就有个客户抱着显示器过来,我检查了一下,是高压包有问题,但是巳经过保了。我于是告诉客户,只能拿去维修公司自己出钱修了。客户同意后,我就抱着显示器,把客户带到了那家新维修公司,按他们的回扣清单,我在下班的时候能从这拿到10块钱。
一整天我就被这10块钱烧得慌,自“30块钱事件门”过后,我就相信只有揣在口袋里的才是自己的。下班后我就哼着小调,散步般地走向那家维修公司。一块肉搁在那里等着我去吃的感觉,让身上每个毛孔都尽情地张开。走到跟前,居然关门了,怕不会是故意想让我那10块钱打水漂吧?我趴在玻璃门上往里面看了又看,确认确实关门了后,在门口转了三圈,骂了又骂,还端了一脚,然后忍痛掉头回家。
第二天一上班,我直接去了那家维修公司。那胖得自小腿以上就是屁股的老板娘不但不承认我昨天带了个客户来维修显示器,更拒绝承认认识我,开口就是:“你谁啊你?找我要钱干吗啊?一大早老娘还没做生意你小子就过来要钱,不懂规矩啊?!”我赔着笑:“我是新地公司的,昨天带了个客户来修显示器。”老板娘笑笑,然后迅速板起脸:“我还是不认识你。”
我缩着脖子,掰着手指头和她温柔地争执起来,争执半天她都不肯承认。我只好缩回阵线,装作是顺路过来看看一般,说:“那我中午再来,等老板回来我直接跟他说。”老板娘“哦”了一声,说:“随你。”我憋着一口气潜到了中午时分,再一次走近那家公司时,听到里面那鼎沸的人声,我突然就泄气了。旁人皆欢歌纵酒,我独踽踽前行去要钱,在不受欢迎的角色和放弃10块钱两者间,我必须做个抉择。
在角落里抽了半根烟,都没能提起足够的勇气命令自己进去,我只好选择了后退,自我安慰说权当是买肉喂狗了。
到了下午,我越想越气,她她妈的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么?!我装装纯洁,你还真把我当处男折腾啊。不能便宜了这个胖老板娘,喂狗也不能喂给这只放个屁都带油烟味的胖母狗。
如果她不给怎么办?她不给我就拍桌子吼她。她再不给?再不给我就当场发癫痫,把口水抹遍,闹得她不能做生意。想到这,热血上头,以死相争的心都有了,我大义凜然地出门,走到半路,想着还是要稳妥点,哪怕是打架也要有人在旁边维持秩序,就又退了回来,对老彭勾勾手指:“来,跟我出去转转。”
我和老彭扑到那里时,正好碰上老板要出门。我一见老板,感觉就像马克思看见了恩格斯,上前兄弟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问:“生意怎么样啊?”老板看了我一眼,毫无表情地说:“还行吧。”我赶紧说:“昨天我本想来你这来接那10块钱,可是下班的时候又忙得很,等忙完后再过来时,你这已经关门了。”本想着老板一定会笑着反应过来,没想他困惑了好一阵:“哦?你是?”我吞了口气下去,说:“我是新地公司的,昨天带了一个客户过来修显示器,是高压包坏了。”老板说:“哦,这样子啊,我去翻翻账本。”我说:“那我就在外面等你啊。”我实在不想进去看那个老板娘的脸色。
在外面等候的时候,听到了如下对话。
“翻账本干吗啊?”
“有个家伙说昨天的回扣没给他。”
“噢,就是那个家伙啊,跑了几趟来要那10块钱了,亏他还真有耐性,你认识他么?)
“不认识。”
“快给他让他走,他那种瘟神我怕。”
一会儿,老板出来了,递给我十块钱,点点头就进去了。
“他走了没?”
“打发走了。”
“哎哟,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我没走,我还站立在这个地方,只要你把欠我的钱给我了,我自然就会走。我不管你们如何看我,对我说了些什么话,反正我一定要把这10块钱放进贴胸的口袋里。
四海升不,国泰民安。
广播里在一遍遍地说今年的GDP增长率又创新高。我听得一脸茫然,不知道GDP与我有没有关。我环绕四周,这些忙着谈单忙着调货的人也与GDP有关么?我走出大门,刺眼的太阳照得我头晕。街上人来人往,你们也都与GDP有关么?
36.
贵贵又打电话来了,我的口气比上次好了很多。
他说:“我准备去公安局实习了。”
我一听就耳熟:“公安局?”
37.
林林蹲在地上选来选去,卖菜的大妈不乐意了,把林林手中的菜夺过去,说:“不买就走,做生意要干脆。”林林躲到我身后,等着我朝大妈发飙。
我拽了拽林林,低头说:“走吧,到别处买。”
林林很愕然地看着我,像是傻了。
回家后,林林把菜篮一扔,又踩了一脚,然后哇哇大哭。
我蹲下去,把菜一一捡了起来。
今天是林林的生日。
38.
吃过饭后,林林情绪缓和过来了,就坐在床上,伸开双手要我亲她。我刚走去,轰隆一声震天响,床垮了。林林掉床底下去了。林林左看右看,抬起头:“怎么连床铺都要欺负我们啊?”
39.
第一次见林林这样抬头看我,是两年前。
那是我考入成都211的第二年。一场大雨,将褐石中学的篮球场洗得干干净净。我从成都回家,路过曾经上课的教室,就跑进去重温足迹,被教导主任逮见了,命令我和应届的学弟学妹们作经验交流。
简要介绍后,苏厉学长登台亮相,敞开胸怀大放厥词。说着说着,我面前的几十双眼睛只剩下一双了——只有那双眼睛是立体的,其他的都是平面。进入提问阶段,时间差不多了,在教导主任低头看表的瞬间,那双眼睛的主人终于举手了。
林林用几乎让我听不清楚的声首冋我:“多看小说有利于提尚语文成绩么?”我鼻子一抹:“语文就是关于语言文字的学问,看小说当然能提高语文成绩,一定要多看,但是,要遵循三不要看三要看的原则!何谓三不要看三要看?三不要看即是不要看无激情,无真情,无才情的作品;三要看即是要看又怪还毒且黄的作品!”
台下哄堂大笑,林林问:“何谓怪,毒,黄的作品?”我使劲装逼:“怪者,不同也,个性与特色;毒者,非主旋律,实乃有一定思想见解的作品也,当然,也不能去看反动书籍。具体于黄者,则是带有人性化的性爱描写的书。”
我不知道林林升华了没有,反正我装着装着就真的升华了。
那时看不见这时,这时看得见那时。
她在门口等苏厉,而我,正朝林林走去。
太阳升起又落下,地不线永远在前方;晨雾弥漫又被吹散,原地始终是原地。股股灰尘在巷道里扑腾,雨水飘零又倒退回天庭。
“时间这东西,是可怕的。”
林林同意我的看法,因此她决定先于我爱上她之前爱上我,狠狠地爱我。
40.
床铺垮掉后,只能就着垫被在地板上睡。
这觉是越睡越累,睡之前还有点力气,起床后连那点力气都没了。林林不要上班,于是她可以从早睡到晚又从晚睡到早。
下班回来后,看她还是那样睡着,我很是生气:“你就不能勤快点?”林林揉揉眼睛,说:“可我还是想睡。”
我掀开垫被,发现地上全是汗,原来是地气把人气吸走了。
我说:“干脆把床铺拆掉吧?”林林说:“行。”
于是床铺就实现了床和铺的分离,我们开始了睡地铺的生涯。
41.
林林高考后的那个夏天,太阳把地球晒烂了,颜色喷涌而出,世界的亮度和对比度皆高到极致。我把爸爸的切诺基偷了出来,带林林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
在褐石的最西端,我们找到了一条足够美的路。
那是通往鹿场的,一条长约十公里的柏油路。这条耀眼的柏油路并不宽,刚好容切诺基通过。两旁的树很俊秀,它们的上半身又密又齐,叠成一道绵绵不断的浅绿屏风。这屏风如此严实,以至于坐在高高的切诺基里几乎看不见路外面是什么。只有下车,弯腰,透过树的下半身,才能看见外面草原一般的水稻田。无数蓬松的云朵就是从这水稻田里蒸出来的。
后来的褐石变得让我陌生。一回到褐石,首先看见的,竟是顺着房檐上去的被冻结成灰色的天空,和天空下那死气沉沉的深绿。人们捏着衣领走在其中,抖抖索索,歪歪扭扭,像蜈蚣一样,迈着外八字的步伐,总觉得裤裆里湿乎乎的,时不时要抠两下。
后来和林林骑着双人自行车经过湘江大桥时,我意外地发现长沙就是浅绿色的。
浅绿色,是故乡的底色。
是我在路上寻找故乡,还是故乡一直在路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