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载着白琰一行的龙舟徐徐抵至招瑶的渡口，王隐同他做太守的爹划开两行绵延几里的守卫阵仗，已恭候多时。
可叹是王太守巴结天子巴结的态势颇有些过头。
我同东莱立在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观看，做不做皇帝的白琰，举手投足间仍风雅从容。固然从前穿的素淡，更显随和一些，如今明黄的龙袍，倒叫他雅淡中徒添了几分威严气势。
只是眉眼略显疲惫，身形也比之以往清瘦些，举步时浅见寂寥。
他却也是个做天子的料，然入梏情之一字，天子的身份，反束缚了他。
遥想仁宗若泉下有知，自己最看重的两个儿子，全都是情种，爱美人不爱江山，会不会恨的从地底下爬出来。
江风清幽，吹得人颇舒适，明炽灯火映的江面一幅流光溢彩，白琰立在渡头，漠然注视着江面，注视了许久，方才一语不发的示意起驾。
他倒不是懒得说话，只是还不能说话。
上了龙轿，大队人马随之施施而行，队伍的末处，却见黑暗剪出的水绿身影，似一道碧色幽火，盈盈冉冉，亦步亦趋。
这是苏戚的鬼身，她在江岸立的时辰，并不比王隐同他爹少，却是一个在暗，一个在明，如今见着白琰，也得距着他远远的。
我晓得何以她有这样的牵挂，却一直未了。历来为皇家子嗣者，都有神灵护佑，她是幽冥的孤鬼，自然不能亲近，护着白琰的神灵会在第一时间将她打入血池地狱，受血池永生永世之苦。
她在人间有执念，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何况她既是妄动，也不过徒劳。
她这样尾随，一直到白琰入了太守府上，隔着厚重门墙，方怆凉怅然。
我与东莱在她一侧现身，她倒未有多少惊异，只敛起那怆凉怅然的模样，眉眼淡漠：“宫姑娘？”
我应了一声，道：“你与陛下如今天人永隔，纵然在这里站的再久，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挑起眼角，警觉又不惑的看我，我咳了声，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再咳了声：“自然，是你突然消失，我为了寻着你，才将你的前尘旧事翻看了一遍。”
她放下警惕，像是自言自语：“姑娘还有这样的本事？”
我干干笑了笑，瞥了眼东莱，又道：“本事不本事的谈不上，只不过你下次要去哪里，最好提前知会我一声。”
她淡淡的：“我倒是想知会姑娘，但姑娘忙着同我作对，我便想着先去看看他也好，回头再来寻姑娘。”
我一愣，不解的：“忙着同你作对，我几时——同你作对了？”
她漠然道：姑娘不是要做好人，救那陆果一命么？”
我啊了一声，回头与东莱对视半晌，幡然醒悟：“原来勾走陆果魂魄的，真的是你——”有些不能置信：“我晓得你恨陆安，可同他一个才将满月的孩子寻仇，是不是，也太——”
心狠二字我不大好意思说的出口，她却轻飘接了句：“姑娘想说的是——心狠么？”笑出来：“我这一年多来，日日活在血泪之中，不是杀别的鬼，就是被别的鬼追杀，还得四处找寻能够将我那张可怖脸面遮掩的死人皮肉，道是他对我狠或不狠？”
直直望着我的眼睛，面上虽笑，一双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却映着尤甚忱痛：“姑娘既晓得我身上的从前事，那么也应晓得，我原本该有一个女儿——”似是哽咽，却硬忍着，声音仍平静：“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那样宽广容人的胸襟，以德报怨，我并没有，也不想有。我只知道他欠我多少，我就要从他身上拿回多少——纵然我现下是没有办法让他偿还，可能让他痛着一分，便是一分。”
她说的有理，这个世上本不是人人都可做君子，也不是人人，能一切随缘，得己自在，将什么都看做身外之物，都是十丈红尘之下的俗人，避不开那些俗世俗念。于是再干干笑了笑。
她冷眼瞧我，复道了句：“自辩的话，我不想多说，但姑娘如今，可有寻着我余下魂魄的法子——”似怔了一下，又望了一望太守府：“他在这里停留的时日不多，我想尽快复生。”
我亦怔了怔，怔完后，道：“好——”
将苏戚的魂魄归体，不过是须臾的事，也不费力。但她死时，已经尸骨无存，须得替她造一幅肉身出来，方能让她重新以一个凡人的姿态复生。
没有尸骨，就只能寻活人的生肉来替她他重造肉身。
可惜的是，葵苍如今不在，若他在的话，随便招个鬼宗的弟子剜上自己一点生肉贡献，便可成事。他没有告知我如何召唤鬼宗弟子的办法，想来那时与苏戚接触，也不晓得她是被烧死的，还连个渣渣都不留，不然单只一年，寻常的尸体怎么都不至于腐化的丁点皮肉也不剩。
我思来想去，上一世在东莱虚，这一世在离兮山，为做道鲜嫩的菜肴或汤汁，我在活的兔子身上、活的鲤鱼身上，确然开膛破肚做过许多次实验，但在活人的身上剜块肉下来，就着实手生，也很难想象，于这人生地不熟的招瑶郡，有哪个吃饱了撑得来为我献一块肉出来。当然也可以给钱，不过须得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与东莱在苏戚的前尘镜里快活，已经快活的没剩几两纹银，现下却哪里还好意思向王隐开口，请他再借我些银子使使。
倒是可以用千里传音问问葵苍该怎么办，又恐他正于蚩晏疗伤，倘若误了疗伤之事，便真正得不偿失，这也是为何不到万不得已，葵苍既走，我都不大与他联系的原因。
几番度量，决定就地取材，在自己身上剜一点。反正终归还得放我的血，割我道口子出来，不过就是顺带卷一些肉，血珀修复伤口的时间稍长一些，却是个十分省心又省事的办法。
是日月圆，正适合粹取明月精华，替苏戚造出副同她从前一模一样的肉身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