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十九,天朗,云清,宜纳采、嫁娶、纳婿、斋醮、祈福、动土、求财、祭祀、求嗣,诸事和。
出嫁的一切事宜都收整妥当,鬼宗静寂了一月,又再喧嚣,唯一不同的,那时为葵苍与颜曦结亲悬挂的黑色喜饰,全都换成红色。
银缕在镜前为我簪上最后一只凤翎金钗,想要为我再戴上凤冠,被我挥手先拒了。
门外寥寥几声叩门。
鬼宗大殿宾客满员,我这里倒十足清宁,是以敲门的声音虽弱,仍可听得分外清楚。
我道了声去看一看,银缕忠实的跑去开门。
那来人,却是葵苍。
他今日担着掌领陪嫁队伍的重责,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但既已来了,我也没有扫门逐客的道理,遂转身朝他笑了一笑:“哥哥请进。”
他朝我看了一眼,面上情绪却十分漠然,片刻,方抬了脚跨门而入。
我做了个摆手的姿势,银缕带上门自己出去了。
房间只余我与他两人,我仍笑的轻巧:“哥哥有话要说?”
他未作答,反是立在我旁侧在镜中端看我许久,而自我此番回鬼宗以来,他其实并未这般同我近处待过,便是遇着我,也多回避,不过是,他从前看我时眼中多是温暖疼爱,现在却没甚情绪起伏。
我瞧着他似乎未有开口的打算,身子移了一移,面向他:“看够了么?”
他的身子猛地一顿。
我道:“葵苍,你总不是,来这一趟就为看我的衣裳合不合身,妆容好不好看的罢——”
他今日仍是套玄袍,袍子上绣着暗色云纹,袖口、对襟处与袍裾均有金线勾边,长发用墨玉冠高束,面容干净,打眼瞧着,既英挺又利练。
而我话音落地,他总算肯把视线移到我面上,神色稍有了些热度,半晌,道:“衣服样式不错。”
我笑:“自然是不错的,我姐姐亲看着做成——”将衣裳的一角拾起捏了捏:“即便这车工走线,大宣朝里,约是也找不到比之更整齐的了。”
他却眉目一凛:“你姐姐?”
我抬眼看他:“我姐姐啊,阮菱——”
他眸中有暗流涌过,虽快,却仍尽数落到我眼底。少顷,才于我道:“你们——相认了?”
我点点头:“对,相认了,你希望我嫁给东莱,我嫁了,你希望我认回这个姐姐,我亦也,跟她认了。”
他唇角稍有些颤抖,却不甚明显,声音提高了一些:“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掸了掸衣褶,从木椅上起身,站着朝他淡然的:“葵苍,你想让我做到的事,我都做到了,但我也有件事希望你可以做的到,你能——答应我么?”
远处忽然一阵锣鼓喧天,穆静房中蓦地被几声乍然爆开的炮竹震的格外涌吵,像谁凭白搅乱一池无波的水,迎亲的队伍终于到临,我侧头朝着窗外看了看,再看向他,下颌抬起:“哥哥?”
他负着手,终道:“你说——”
我长叹一声:“颜曦于你情重,请你以后好好待她——”
他面上原没什么情绪,待我说完这句话,却顷然让人难辨。好像本就是只受伤的寒雀,被人又戳中伤口,明明痛了,还要强忍,明明夹着愠恼,偏要表现的风轻云淡。
可他亲手将那薄宣启开,便要亲手将墨印满,自己铺的路,自己总要走完。
我对他其实已无什么要求,无非便是,能解开心结同颜曦共照花前,我要走了,但他们的日子绵长,总不至日日横眉相对,仇人一般两两而立。
唢呐声渐近,我在房间浅浅的微光中,等待他的答案。
良久,他不做声,只徐徐几步至妆台前,取了凤冠戴好在我头上,又取了喜帕,像是要盖上去,执着帕子却将我看了看,面容缓和,嘴角有强挤出来的淡笑,像离兮山上总是若有若无躲避着人的夏雪莲般,浅声道了句:“要嫁人了,照顾好自己。”
而后帕子一展,我的面前便只剩一片红芒。
门外是喜娘响脆的叫声:“请小姐上轿——”
迎亲与娶亲的套路,每一步都有人替你安排妥当,每一步都要按着那既定的路子来,就像我这一生,从开始那一刻,便谱好了我能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长如十七年,未曾有哪一件真正紧急攸关的大事,是我自己做主。
唯余茫茫人潮中,各类喧嚣杂叙,我还能闻得到那一丝气息,辨的清那一样声音,乃是东莱,而与他执手,是这世间我能感受到的,最短暂的快乐。
盖头下的人世诚如无边落木,无尽河江,原是一叶枯荣,旦暮替歇,转眼皆化作尘埃罢了,浮沉辗转中,谁都留不了一星半点的印烙。
此时房外丝竹之声渐落,谈笑之声渐远,愈来愈近的,却是他徐徐又沉稳的脚步。
床榻上,我从袖筒里倒出早早备好的瓷瓶,瓶子里装的是无情水,将右手食指放到唇间,门齿与下齿摩擦两下,撕开一块皮肉,瓶子打开,指尖对着瓶口,挤出几滴鲜血。
血滴凌空滴入瓶中,在无色无味的药水中氤出一片殷红,只须臾,那殷红便向烟迹一般散了。
将瓷瓶重新装入袖袋的那一刻,门声蓦然枝桠,东莱终进来了。
仿佛这一幕戏,我在梦中演过无数遍,今次再来,竟是驾轻就熟的一个个细节,临摹过去——
他轻声唤我,宛宛。
他同我戏笑,你便将这帕子多蒙些时辰,岂不称心?
他言语轻逸,这样急么?
他敛容郑重,宛宛,无论如何,我会一直爱你。
无论如何,我会一直爱你,是那时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将戏做到终了,我这一夜,同他说的,都是些诨话,除了那一句,我也爱你,却是真的。
他倒在榻上如同沉睡,而我端平心境,终得与这一切告别。
卸下头顶繁重凤冠,从床上起身,转而出了门外。
一如所知遇到重允,原不想伤他,但那走来的步步曲奏都在调上,又怎会有这一次跑了音,既是我回回让着,可他坚持,仍没能漏了那一刀插在他胸上。
抱手朝他叹了句:“对不住了。”
落音便驱了血珀,隐遁。
三日未食生血,为免人前露馅在眼睛烧灼之际,只饮上一两滴作数,因能支撑到现在,全靠心念,是以虽是遁了,但并未遁到理想的地方,也在我预料之内。
不过是,没想到用了那样大的力气,却只在骞林院院外徘徊。
却好在此时人烟尽散,没谁瞧见我在这里。
心口牵痛,并未有个什么御物飞行的本领,血珀没有生血供养,遁形的效用已然成为儿戏,但若然用脚,我不晓得走个几步,便能让人察觉我还在虚上。
思想间,身后蓦然一声清凌:“你这是要,准备去往哪里?”
夜深雾重,我几乎是踉跄着回了头,而隐雾阁不愧为隐雾阁,教我看了半天,才看的清楚,与我三丈之距的那人,声音被重重雾色包裹的不甚真实的,乃是颜曦。
我一幅惊疑面色,她却笑的浮荡:“还是想寻个旁人找不见的地方,自生自灭?”
我当是没有料到她竟看得出我今夜有此打算。
抚着胸口,颇无力的:“你来做什么?”
她笑着朝我走近了近,明丽眉目终现清晰,是绽开的颜色,道:“自然是带你回鬼宗。”
我怔了一怔。
她再道:“你既别无选择,怎么都是死路,倒不替我们召唤血蝠,也算死得其所。”
我凛着步子朝后退了两步。
她再逼近,只语气软了软,道:“宛宛,我父君他年事已高,长生不死的能力早传给了哥哥,现下只有封印着血蝠的那位尊神的仙元,才能保他不死。我不求别的,只希望我们王室一族能够完整,父王最是疼我,我不能眼见着他归逝,却什么都不做。”
我吁了口气,道:“生老病死,本就是天道轮回,既是你们魔族,也不能避免,但你怎能为了一己之私,便弃天下人性命不顾?”
她默了一默,叹道:“就算是这样,宛宛,跟我回鬼宗罢——”
我因暗忖如何拖延时间找个办法在她面前消失,便寻个理由继续反诘:“那蚩晏野心呢,你不是不知道,现下他虽与你魔族修好,待血蝠复生,你又怎知他不会反过来将你全族灭尽,既是彼时,你还求什么魔君长生?”
她冷笑:“以蚩晏之力,怕是撼动血蝠万分之一,都不够资格,就算血蝠初生之时元神削弱,也轮不到他来掌控,你们凡人这般自不量力,枉做血蝠身下亡灵也不算冤枉。”
我咬着牙没说话。她说的很对,蚩晏如今已经入了心魔,复生血蝠的步调不会停下来,自然血蝠复生了拿他做牺牲品,他也不可能意识的到,因人存侥幸,固执的人尤甚。
声色不动向后退了几步,半晌,道:“你都这样说了,我就更不可能同你回去,好歹他还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他送死。”
而她冷哼一声,瞳孔中猛现凌厉,只朝我道:“我原本今夜就没打算,要征得你的同意——”
话毕已是朝我伸了胳膊过来。
我趔了一下,她并未得手,再想跑的时候,脚下一绊却给路上的松石摔倒在地,本欲撑着往起拾了拾,没成想,胸中一痛,指尖触地的时候徒然伸出寸长白甲,瞳仁中的血色蔓延开来。
天顶毫无预兆的一道炸雷,片刻有无数红色光矢落下来,如同陨星,所触之地却凌然掀起一阵明火。
不过须臾,东莱山上已遍布火光。
我本不晓得为何突然至此,但见她唇角衔着一丝莫可名状的诡谲笑意,终于了然。
但来不及细想寻常东莱虚有灵障佑护,何以这般轻易被破,骨头裂开的疼痛却已席卷全身,那是我要异变的前兆。
东莱虚各峰上顷然人声四起,遮天蔽日的黑甲魔军从空中徒现而来,能听得各式兵器法术接连祭出的声音,只骞林院中原本该惊起的各位师兄及阮菱,却十足冷静全数集在院中列阵,以图升起新的灵障。
但不晓得,已无意识的东莱,有没有给伤到。
心中悔痛,更牵的异变之速快绝,身子被颜曦扯入她设的结界中,耳畔亦是葵苍使的密音术,教我剜心。
倘若月前我还像那时一般愚钝,便不会晓得,他要我在血蝠反噬期间剜了心脏,乃是怕我的这颗心被血蝠食了枉死,没我这幅肉身将养至它重生那一刻,既是召唤之阵成形,也徒然。
是以即便再痛,我也要强忍着,反正这身形容已经半死,要血蝠它自己来个了结,方是正好。
葵苍的声音几近嘶竭,我却忍不住笑出来,对着颜曦,断断续续的:“你看——你们,你们将一切都安排的那样妥当,可是,有什么用呢,到头来,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远远望了望半启的门扉里,那些同门的身影,血像汩流一般涌出口中:“他们,也不会让你们,让你们得逞的——”
可颜曦的神色我已瞧不大清楚,只模糊能看到她朝我越来越近,心口被一个尖利器物啄上之时,终能见得她一双好看的手,兀然从我胸口,剜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