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闹的动静颇大,一时向我这边投来的眼光便很多,窃窃私语也很多,可像方才那样的麻烦,却再没碰的上了。
凡夫俗子就是凡夫俗子,明明是人人身体里都有的东西,叫他们尝一尝,他们就这般的没用。
小二颇有眼色,虽是我眼珠子变幻颜色时除了那四位公子并没有第五个人看见,但依着他们现下回到各自座处哆嗦的形容,已能猜出我不大好惹,遂免费送来些水果,又向我赔了好些不是,方才恭恭敬敬的离去。
从前出了事都有葵苍替我解决,我还自以为落个清静,现下才惊觉,原来恃强凌弱的感觉是这么的好啊。
而这一来一去,台上的戏,已经开唱了。
天音阁不愧为天音阁,那戏子一开口,果然是惊为天人的。
只是这般余音绕梁的声音在我耳里灌了没多久,却忽然变得嘈杂起来,连着四周围的景象,一瞬也全变了。
我表示很惊异。
台子上出现的青衣,赫然是那苏佼佼。行动御水临风般翩然,娇容兰花玉露般静娴,水袖从面上拂过,绕出个一怨三叹的神情,轻舒素手,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她的身姿,她的颜容,她一曲轻歌的曼妙,她眉目转换的悠然,当真举世无双。
比我初来招瑶郡在明记酒楼里听的,方才台上听的,好的不知过了几重山。
是以初听一句,我竟已不知是她演的那寂寞幽怨的杜丽娘,还是杜丽娘纸上复活演的她,甚至,我都觉得自己身上有了几分杜丽娘的影子。
不枉台上台下的一片叫好。
但她已唱的这样好,我便想象不到作为天音阁里头牌青衣的苏戚,还会好到哪里去,抑或是,这天音阁实际上有两位头牌?再不然,她二位来这里唱戏的年头,不在一处?
因着苏戚的人皮是画出来的,我其实无法猜到她真正的面目,自然也不晓得她的岁数,而天音阁建成已有百年历史,若说她百年前在这里曾经风光一时,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若是百年前的人,又如何与陆安结识?何况她还只是个做了一年多的新鬼。
将思维捋了捋,觉着现下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实在没什么意义,假如太过疑问,到时候问一问苏戚本人便知。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一片掌声叫好中,惟独我现下坐着的地方,那斜侧雅间内的两位公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吭上一声。
说是雅间,倒不如说是用屏风隔出来的一块私人地方,且唯一能看到台上的出口处还挂着一幅竹帘,虽是薄薄一层,仍是很难让人看清楚他们的模样。
如此他们看苏佼佼,也定是模模糊糊的一个人了。
而我能隔着屏风晓得那里面是两位公子,又晓得他们端的如同石尊一般冷寂,全是因着我的意识它自己这么认为,虽然这着实是个欠说服力的说法,可在此刻,却是事实。
且在一眨眼的功夫内,这些事实兀然化作一缕尘烟,从我的眼前幻灭。
与正午时那嘎然而止有所不同的是,那烟缕在空中飘荡,换了个缠姿,便又绕出一幅画面来。
是天音阁的正门口,夜深,云雨霏霏。
唱了一夜的苏佼佼面容稍显疲惫,着一身水绿深衣,青丝未绾成髻,只在左耳旁侧撩出一缕简单做结,簪了只琉璃青白玉步摇,头顶上方红纱贴金烛笼投射下来的昏黄光芒将她的身影剪出一半明丽,一半幽暗。
正值江南的梅雨季节,这场雨,下的无休无止。
雨丝揪出的雾气被卷在一次又一次猝不及防的长风里,细密雨帘被接连打断,无根之水从深幽杳渺的天穹里落下,在青石砖地上积满数不尽数的水洼。而新的雨水则在这些水洼与坚实的地上拍出响亮的噼啪、噼啪的声音。
就是这样昏天暗地的一场雨,却因着街旁两侧风中摇曳的夜灯,隐现出潋滟。
仿佛一首清聪缠绵又凄悲的七绝诗,赞也不是,叹也不是。
与苏佼佼同班唱戏的伶人早已散尽,她走的最晚,又没有备着雨具,便站在房檐下痴痴等着大雨能够小一些。
让人觉得无奈的是,这雨非但没有转小的势头,还愈下愈起劲,何况这等时辰,街上已无一个闲人。
远处更夫敲击铜锣的声音连响过三,天音阁旁侧的胡同里忽然拐出一个披着蓑笠的身影,提着一把碧色的油纸伞,一路小跑的朝着苏佼佼而去。
她眼见着暗色身影于自己越来越近,这等时刻,本是该提高警惕,可我却没有看到身为一个女子,她该有的惧色。她看他譬如夜里飘忽的一只黑蝶。
那身影在她面前停步,躬身朝她施了个礼,十分恭敬道:“苏姑娘,我家公子为您请了轿,问能否送姑娘一程?”
大宣戏子的身份地位并不高,虽是苏佼佼的名气甚大,可得这般尊称,也属少见。想来那跑腿口中的公子哥,行事见地应是很不俗。
但深夜中以这种方式对美人搭讪,也不排除面上故作风雅,实则只想风流的下流心思。
而苏佼佼显然也不是自命清高,而是骨子里生来就清高,眼睛抬也没抬的对着那下人冷情道:“不必了。”
下人吃了闭门羹,并没有立时离开,将手中油纸伞递到苏佼佼的面前,依然恭敬的:“公子早就料到,姑娘不会轻易搭乘陌生人的轿子——但公子说了,这雨一时半会并不会停,姑娘一直等着也没有什么结果——伞,是公子的一番心意,还请姑娘就不要再拒绝了。”
苏佼佼面上依然没有什么神情,眉眼中却稍有一怔。
想是那公子柳暗花明又一村,剑走偏锋,倒叫她生出些许的意外罢。
她踟蹰半晌,瞧了瞧自己一侧已经湿透的裙裾,将伞接了。
下人功成后,打算身退,她在他转身一瞬问出:“请问小哥,你家公子——是——?”
下人的背影顿了顿,却淡然笑出:“区区小事,又何必留下公子名姓——”又顿了顿:“公子叮嘱,姑娘夜路独行,一定要格外小心。”
她忍不住再问:“那这伞——”
“公子说,伞姑娘就拿着用吧,不必归还。”
说完已是疾步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