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丈宽的街道,又下着这样大的雨,华凌与苏戚对话的声音我们根本听不到,但我既见过这个场景,也就没有那么神往,难得的是,东莱也不怎么神往。
但我一向没见过他对什么神往,而他不神往,也正符合他向来对人对事不神往的特质。
然值得提一提的是,此番候在胡同里的轿子,却只有一顶,显然折回来的人,也只有一个,却自不是那陆安。
未见到这月白袍衣的公子之前,我曾揣测过,今夜于苏戚赠伞的人,有无可能是陆安,但一见着他,虽只见了个身形,也直觉他才应是给苏戚赠伞之人。一则侍奉他的华凌就是送伞的华凌,一则他的气质与陆安截然不同,陆安冷傲,他却儒雅,相比之下更像是有那轿子里一张侧脸的主人所该有的脸。
我一早把注压在陆安身上,压的早了些。
伞既已送,苏戚渐渐走远,胡同里的轿子也缓缓抬出来。路过天音阁门前的时候,轿子停下,华凌又对着轿子的窗口回了句什么,才转身朝着苏戚的方向跟去。轿子重新起行的时候,凉风乍起,蓝色帷幔被轻飘飘的掀起一个角,据我们如今这个方向,虽是有些模模糊糊,却已能够看个大概。
我瞧着他有些眼熟。
扯了扯东莱袖子,想叫他一同跟上,此番街市没有几个行人,我们跟一乘如此醒目的轿子,应是不会太难。熟料他却十分不配合,我扯了半天,依是无动于衷。
我侧仰起头看他,不解道:“怎么不走呢?”
他垂目看我:“该看的你已经看了,还跟上去做什么。”
我呆了呆,道:“不是还没看他住在哪里,是谁家公子么?”
他淡淡的:“哦,他姓白名琰,字文舒,此番南行只是寻常游历,如今暂住在陆安府上。”
我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他叫白琰?他不是招瑶郡里的人么?”
他笑了出来:“招瑶郡里与陆安交好的那些公子哥,我们大概都查了个仔细,你可有见过白琰?”偏头朝路的一侧看过去,将我往旁一拽:“有什么话,边走边说。”
我顺着他的步子,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道:“不过也是个把日前,他本就来这里不久。”侧头看了我一眼,依然是和暖微笑:“你整日一门心思的围着苏戚,我也懒得说与你。今日是她首次登台,捧场的宾客又多,人来人往,看不上他是必然,既是如此,当要早些下功夫,为免又扑了个空,也叫你失望。”
我讶然道:“你自个儿去调查陆安了?”
他道:“谈不上调查,只是对他多上了个心,便知他府里近日多了个人出来。”
我撇了撇嘴:“既是知晓这些事,也不早早知会我,你这人,也太没意思了。”
他停下来,拧身面向我,雨水落在伞上打出噼啪脆响,但都不及他那声色沉稳得力:“你一直都想凑这个热闹,我不说,正要你完满凑了这个热闹,我瞧你如今凑得很尽兴,凑热闹就是要凑个尽兴——”抬手将散在我左颊边上的头发朝后捋了捋,道:“若提早都跟你讲了,你也不会有今夜这样多的兴趣不是?”顿了顿,再道:“好了不要想太多,回头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我被他一句话三个热闹两个尽兴给绕的头晕,又对他这个帮我捋头发的动作表示受到惊吓,觉察他今夜似乎有些不同,但又恰到好处顺理成章的不同,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
待回过味来,已被他拽着走出几丈开外。
我没有见过白琰,那夜却觉着白琰眼熟,并不是没有道理。
大宣王朝历时千年,虽朝中时有动荡,君主之位常常朝不保夕,但千年以来,都是白家的天下。
若说初始那官者平民有哪个姓白,倒也多见,但随着白家在朝中枝叶迅速扩散,民间才渐渐对白姓有了避讳,这样明里暗里一直到三百年前,为免皇族血统给人鱼目混珠,当朝天子终亲下旨令‘白’为皇姓,姓白的,这才从坊间彻底消失。
是说我瞧着白琰眼熟,是因他长的同白烑有几分相像,与白烑生在一年,乃白烑的三弟,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真皇子。
自然,他还是大宣如今的真龙天子。
景历年间,宣仁宗坐朝,那时我尚年幼,又被蚩晏养在深闺,对于民间的轶事,并无听闻多少,对于皇廷的轶事,就更加闻所未闻。但我不知道,不代表旁人不知道,也不代表,与朝廷偶有来往的东莱,不知道这三皇子白琰的一些,奇闻异事。
说这白琰是仁宗一个不大受宠的妾室所生,虽生来聪颖,又颇好看,但到底他前面还有个王后嫡出的白烑与王贵妃所生的姐姐,本着子凭母贵,便从一开始,都不大受仁宗重视。
他出生那年,仁宗还没有坐上王椅,襄王府里他娘亲只分得一块巴掌大的席位。白烑与他姐姐白珍珍都有各自的婴房,分别由两位乳母四个丫鬟照看,他却只能与自己的娘亲睡一张床,没有半个乳母,伺候的丫鬟也是她娘陪嫁的贴身丫鬟。虽他一个小娃娃并不能占去多大地方,但他睡相不好,睡着了时常滚动,以至他娘常常睡不好觉,而他娘虽生了个儿子,但自进了府那饱尝冷落的炮灰命却并没有因此一朝翻盘,反因着王后把儿子生在了她前头徒显的她更加无用,自此食不下咽。他娘吃不下东西,他便没有足够的奶水可供吸吮,唯一有希望给他借些奶来的丫鬟,却又是个胆瘦的,恐将借奶借出些什么嫌隙,王爷要她打包袱走人,便只是日日从她自个儿的食饭中,分出些米汤,喂与他吃。
被米汤喂养也就罢了,偏生他是冬天里产出的孩子,那一年冬日又特别的冷,她娘不受宠,分得的炭火与取暖的衣被也跟着少很多。她娘挨冻,他跟着挨冻,她娘染上风寒,他也跟着染上风寒,病怏怏的模样,将一张小脸折腾的蜡黄蜡黄,整个身上几乎摸不到什么多余的肉,全是骨头。仁宗倒也看过他几次,可次次都被他那副惨兮兮的样子给逼退回去,如此几番,便彻底不怎么问起他子母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