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一唱成名后,天音阁阁主给她配了一名丫鬟贴身伺候,虽则苏戚习惯了独来独往,但既成名角,诸事繁杂,须得有个打下手的,这名丫鬟唤作莲落,是个将满十三岁的清秀少女。
转眼三月已过,迎来立秋,三月中,苏戚但凡献唱,必然场场爆满,招瑶郡里的贵族子弟与叫得上名头的强龙地蛇,没有一个不想同她有个亲近照面。然阁主将她保护的很好,好到连她一根头发丝都容不得他人碰触。究其阁主有着这样的能耐,也实因他有个十分能耐的后台,在朝里做官,官居显赫,令有心之人即便投鼠,也晓得这投鼠忌器四个字的意义。
让我颇觉疑虑的,是那夜分明对着苏戚表现出些许意思的白琰,却在这三月中,一次也没有出现。
若说他体质寒弱,在那夜受了凉,但也不至于寒弱到在榻上一养就养了三月,好在三月后,他终于施施然的出现在了天音阁。
彼时同他一起出现的,仍是陆安。
说是立秋,招瑶郡里却并无秋天,最冷的时候,也不过正月里杂花玉树,顶上凝着些参差寒露。是以现下依然保持着夏日里未尽的暑热,比夏日只不过多了一丝若有可无的凉阴。
除了雨日还要些另当别论。
巧的是,今夜白琰陆安来看苏戚唱戏,又是个有雨的日子。
苏戚此番着的是一件荼白宽袖褙衣,褙子轻薄,颜色又淡,裹在她身上如同一缕岚雾。褙衣下是件牙色的素软缎交领襦裙,裙裾上隐约可见几朵葱绿兰花,与之对应的发髻上亦簪了朵玉兰花簪,而发饰与衣着这样清淡,更衬得她那一副面容今夜格外秾艳。
她今夜唱的乃是《倩女离魂》。
凄凄楚楚,她自能做出那般水漾动人,眉目婉转便是一幅灵逸画,云袖轻舒便是一幅风流态。更不用提,那如同空旷山野中低诉,迂回窅绕的娓娓轻音:“虽不是路迢迢,早情随着云渺渺、泪洒做雨潇潇。不能勾傍阑干数曲湖山靠,恰便似望天涯一点青山小。”
楼里的看客被她的一幅翩然媚态勾的兴致盎然,虽也有人懂曲,自随着她的演绎摇头晃脑,个中滋味当妙不可言,但多数公子哥们,仍是不能免俗的将注意力放在她个人身上。
这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公子哥中,当以一楼前座几位衣着鲜亮,面孔在招瑶郡却颇生的公子们为代表。
鲜亮的公子不能尽兴,加之酌了几口小酒,苏戚唱完一句,他们便跟着哼上一句,形态之中颇具轻浮,声音是又嘈又杂,惹的其他看客不满,也惹得乐师没那个能耐捕捉音节再奏下去。
台上苏戚凉凉瞥他几人一眼,甩了袖子,向后台走去。
身形将转之际,被后侧从台下跳上来的一位锦衣公子扯着袖子拽住,那公子一张白澄澄的脸上有绯色酒晕,朝着她嬉笑道:“姑娘还没唱完,何必着急走呢?”
苏戚未有答他,其他看客却各自嚷着请他自重,而阁主雇了专门护着苏戚安全的那些打手也不是白领工钱的木头桩子,顺势便将他钳在苏戚胳膊上的手给扒了下来,然后提气一抛,直愣愣的将他抛去台下。
锦衣公子在地上滚了两下,挥手打开前去扶他的另外几名公子,自顾翻坐起来,抹了抹唇角绊出的血,又吐了口血水,方冷哼一声道:“反了。”
他一句反了话音才落,由着那天音阁上下两层,便瞬时涌出来几十黑衣影卫。
原本还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天音阁,顿没了声影。
立在他旁侧的两名影卫飞身出去,空里头现出两声长剑出鞘的颤音,便见着方才还在台上盛气凌人的几位打手,排成一线被抹了脖子放倒在地上。
鲜血溅在苏戚荼白的衣袖上,肩膀虽有轻微颤抖,神色却依旧坦然,不动神色向后退了两步,正碰上阁主黑着一张脸带了十几彪形大汉从后台夺幕而出。
阁主来势汹汹,显然不大能接受有人公然在这里砸了他的场子,且他想不通有谁胆敢来砸他的场子,但在瞧见那锦衣公子后,楞了。
他楞的很好,倘说他还不楞,倒真正说不过去。
这锦衣公子,正是庄洺,时乃大宣丞相庄师道最宠的幼子,6年后试图逼宫篡位的反臣,庄萦的一母同出的亲弟,王都里颇有名气的纨绔子弟。阁主亲去王都靠山那里做靠的时候,曾有幸随着靠山在丞相府里见过他一面,那时他才将9岁。
诚然距离他头次见他,已过了5年,他今年14岁,模样有了很大变化,但那一双顽劣不羁的眉眼,他却是终身都不能忘。
他始知庄洺好女色,一路从王都南下,只为好他这位天音阁的头牌女色。
而他靠山虽大,在这招瑶郡尚能谋得一袭之地,然则遇上王都来的,且还是个在王都里都十分难惹的人物,他纵有千万不甘,也只得束手无策。
随庄洺同来的几位京少,皆是挽着胳臂抬起眼准备着看上一出真正好戏。
此番自是无人注意到二楼那六道屏风外的竹帘动了一动,庄洺的左肩随即被一只短刀的刀背击中。
众人皆一瞬将目光向楼上投去,黑衣暗影顷刻将屏风围成一只黑粽子,此等严密,便是连只蚊子想从里面飞出来,都颇有些难度。
阁主已经傻眼,若说庄洺不知那屏风内坐的是谁,他却一清二楚。可叹陆安虽是招瑶太守的儿子,在招瑶城内可一手遮天,遇着这一国丞相的儿子,便着实有些以卵击石。
他不成想,陆安不晓得此前的锦衣公子乃是庄洺,在这个时候出头,会有什么下场。
他一生老谋深算,大小经历的场面不少,在今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竟冷汗淋漓的束手无策了两次。
果然庄洺将头侧过来,冷着脸问他:“那里头坐的是谁?”
他上前颤道:“小公子大人大量,老夫既允了你今夜带走苏戚,公子就给老夫一个薄面,不要再追究了。”
脸上却热辣辣迎了一掌掴,庄洺的声音更怒:“本公子问你那里面坐的是谁?”
他再不敢隐瞒,躬身道:“太守大人陆竟的长子,陆安。”
他一句毕恭毕敬的回答,换做庄洺不齿笑了句:“我当是个人物,不过又是个找死的罢了。”
话毕已抬了脚要去楼上会会陆安,身子却被一个影卫兀然挡住,影卫一手拿着方才击中他的那把短刀,一手笼在他的耳侧窃语几句,可见他的脸色随之渐渐变得凝重,到最后眉峰紧敛,一脸肃然:“当真?”
影卫递上短刀,肯定的点了点头。
庄洺将短刀放在手中摩挲半晌,又闭眼想了一想,似隐忍片刻,又似仍不甘心,步子迈开边走边道:“那也须得本公子亲见了再说。”
二楼上屏风的客人虽被围了个严严实实,品茶却仍品的悠逸,隔着帘子依稀可见主座上的两位客人形色从容,庄洺挥手散掉影卫,自己在帘子前行了个敷衍的躬礼,道了句:“打搅了,”便掀了帘子入内。
没人晓得帘子里三位宾客说了些什么,一盏茶的功夫后,庄洺提袍而出,出来只对着阁主说了一句话:“该唱戏的,接着唱。”
自己却招了那几位京少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