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壶如月亮般自何澹澹手掌中缓缓升起，皎洁的光芒照得整个扬州城亮如白昼。何澹澹从容得走到皇甫身边，转头迎上他惊讶的目光，报以浅浅的微笑。
何澹澹如手持羊脂玉净瓶的观音，将万千妖力倾倒而出，冲散了箭雨。趁着底下一片惨呼声，何澹澹握了皇甫的手道：“快走！”
两人手牵着手奔跑在靛蓝色的夜空中，听着脚下喊杀声，不由相视而笑。皇甫拉着何澹澹往他认定的方向跑过去。他果然早就想好了逃跑的路线——直到跑过安逸坊前那口水井，看到井边那个华服玉冠抱肩等候的男人，何澹澹方才知道，他连接应的人都已安排好了。
“老梁。”先是刃风擒鹤手，再是醉仙望月步，皇甫功力消耗不小，呼吸也见急促，他问道，“阿海青鸾他们撤了吗？”
阿海？青鸾？听到这两个名字，何澹澹不由讶异，阿海被迎春救出镇妖狱后不是一直呆在天击虹吗？青鸾是洞天壶的守护之妖，现下应该在洞天壶里呀，皇甫为什么问他们“撤了吗”，是什么意思？
“烟二办事你放心。”梁誉哲的眸子很是明亮，在黑夜中闪烁着坏坏的笑意，他悄悄凑近皇甫道，“嘿嘿嘿，就是她呀？”
“别废话。我们接下来去哪？”皇甫依然没有松开握着何澹澹的手。
“去西奥。”梁誉哲从袖袋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金算盘——没错，是算盘。他将那算盘轻轻一转抛在空中，便化作了能供三人同乘的御空仙器。他指着那金碧辉煌的算盘对何澹澹和皇甫做了个请的手势：“哥哥嫂子先！哎哎，那么精良的千鸦羽一个都不让动，只好我当马夫护送你们咯。”
千鸦羽……杀手组织？梁誉哲跟皇甫关系这么铁，既然他也这么说，那么皇甫肯定是有千鸦羽这个杀手团了。只是他现在不过是个商人，即便生意场上有什么血腥利益之争，买凶便是了，何以要自己养专属杀手这么费周章？
“千鸦羽……是什么？”何澹澹问道。
“千鸦羽就是皇甫哥专门用来保护波窝勒……”
三个人驾着算盘飞在高空，梁誉哲在最前，何澹澹在中间，皇甫在后。眼看着梁誉哲要说出有关千鸦羽的关键信息，皇甫连忙伸手捏了他的嘴，这样一来，他的双臂正好将何澹澹拢在胸口。何澹澹本能得将身子一缩。皇甫骂道：“谁他/妈问你了，闭嘴。”
两个人因为隔着何澹澹才没有在半空中打起来。何澹澹心里犯着嘀咕，千鸦羽是用来保护什么的？为什么皇甫不肯告诉她呢？
梁的算盘载着三个人驶入一条深谷。他们低低扫过碧绿的水面，与白色的鸟群擦肩而过。何澹澹抬起手肘护着脸前，却忍不住悄悄抬起头，透过那白鸟羽毛如雪纷落的缝隙，何澹澹看到了水系两岸的红色屋顶。
她不顾山风阴冷，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她看到了树间蹦跳的猴子，看到了划着船在山涧中嬉闹的男女，看到了石阶上悠然穿行的樵夫和农人。她听到了朗朗的书声，清远的笛声，似乎还听见了人们低声的絮语——
准确的说，是妖们的絮语。是的，何澹澹虽然没有了灵力，但她还是能凭直觉和经验认出，她看到的这些都是人形的妖怪。这里，是妖类的世外桃源——西奥城。
“到了。”梁把算盘泊在了一个宽敞的庭院中。此处便是何澹澹刚才听到读书声的来源。这里是个小学堂。急促的钟声刚响了两声，孩子们便从屋内蜂拥而出，带着他们的羊骨石和沙包抢占游戏的有利场地。何澹澹迷失在这欢呼雀跃的浪潮中，一言不发。她大概知道了什么，却又不敢去确认。她亦不敢出声，她怕惊了这个美丽的梦境，让它从她眼前飞走，消失。
何澹澹茫然着，却见一红衣女子从屋内走出。那女子还未走近，便已尖着嗓子道：“要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害得我课都没上完！”
“鸿鸿师姐……”何澹澹的视线艰难得从她脸上移到了她手上的戒尺。鸿鸿师姐怎么会在这西奥城教小妖怪读书呢？怎么想都……很违和啊。
“还认识我？没傻嘛，怎么变得呆头呆脑的？要不要吃老师我一板子？”鸿鸿说着举重落轻，作势要打何澹澹。何澹澹却没心思和鸿鸿打闹，紧张得抓了鸿鸿的手：“师姐，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儿？”
鸿鸿白了皇甫一眼道：“切，做了这么多功夫，也不知道是为了谁。都这会儿了还装高尚呢，还不是要借我的嘴说？”
皇甫尴尬得轻咳。梁誉哲则在旁笑道：“是啊是啊，皇甫哥在坦诚这方面还是不如鸿鸿姐。鸿鸿姐屈尊仙驾到我这小小西奥当教书先生那都是为了闻人老师，世人皆知，不需要借任何人的嘴说与他听。”
“小子多嘴！”鸿鸿劈手朝梁打去，还是被梁笑呵呵躲开了。
“我们还有别的事，她就交给你了。”皇甫拽了梁誉哲落荒而逃。鸿鸿则拉了何澹澹的手进屋：“熊孩子吵死了，咱们里面说。”
“师姐，这到底怎么回事？”何澹澹捧着鸿鸿刚沏好的正山小种，随便在一熊孩子的书案前坐下。那书案上摊开的诗经上，用极粗的毛笔写着“大笨O”三个字。那个“O”大约是他不会写的“蛋”字吧。何澹澹忽然明白她小时候为什么总被小伙伴骂了。
“西奥是妖类的乐土，独立于七妖界和人间，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弱小妖类。”鸿鸿托腮沉思，“三年前，皇甫定一、梁誉哲、梁的老师闻人珂，还有我，一起创立了这个小城。”
专门收容弱小妖类的小城。
何澹澹的呼吸凝滞在屋外的喧闹和屋内的极静中。鸿鸿继续道：“你猜的没错。建城的号召是皇甫发起的，他和梁负责筹钱，闻人四处游历，救助妖类，我则留在这里照顾妖类。你们这次来，是因为万刃堂出事吧？”
何澹澹点点头。何澹澹想象不出，建造这样一座小城，开辟这样一片乐土，究竟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她开始明白，皇甫为什么发疯似的敛财聚富，买下了扬州最繁华奢靡的街道，夺回了七个哥哥手里的家业……
“你知道万刃堂是做什么的吗？”
何澹澹摇摇头。何澹澹亦想象不出，他为了钱会去做如何艰险诡谲的事……
“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西奥城中只有弱小妖类，只有我们四个，如何才能保护他们？”鸿鸿的眼神是从来没有的坚毅。她看着何澹澹的眼睛说道：“所以，皇甫组建了千鸦羽。所谓千鸦羽，便是来自天地各处，身怀绝技的一千个杀手。他们有的是人类，有的是妖类，有的是鬼，还有的是仙，还有的是灵……万刃堂，便是为千鸦羽提供供给的地方。”
何澹澹仍旧说不出话来。
“皇甫他们本想着大隐隐于市，把万刃堂堂而皇之安在苏州城里的。谁料到皇甫和梁树大招风，还是被那帮鼠辈给盯上了。”鸿鸿无奈道，“其实光是老四老五那些人作乱根本不值一提。有林慕英插手，就算静威仙子和淳熙子偏向，也是棘手得很呢。”
林慕英？何澹澹想起在苏州时，那个姓赵的说过，买卖兵器的契约上有静威仙子和淳熙子的盖印，却被林慕英指认是假……现下听鸿鸿这样说，似乎那两个印是真的，只不过静威和淳熙子不过是为了给皇甫的万刃堂打掩护，并没有真的接收兵器。
慢着，淳熙子怎会帮忙掩护万刃堂？他不可能不知道皇甫建立万刃堂的用意。淳熙子从来都是嫉妖如仇的，他怎么肯帮皇甫做这样的事呢？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啊。”鸿鸿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何澹澹的脑门，“你这个小糊涂蛋，想问题脑子从来不知道转弯的。十年了，百妖十年都未受到任何侵害，已放归的那些都在各处生活，未放归的那些都在西奥城繁衍生息，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是因为白葭露那个假惺惺的女人信守诺言么？”
何澹澹仿佛又跌入了另一个漩涡中。她整个思维被倒着卷进这个深深的洞里，让她这十年来的回忆，感悟，爱恨，如泡沫般怦怦破裂。
“按照常理来说，淳熙子绝对不会容忍皇甫这样做的。可是，是人都有软肋的——如果皇甫抵死坚持呢？如果淳熙子不答应，皇甫就坚决不娶白葭露呢？你以为不可能，但事实如此！他，十年来一直是这样做的！”
起风了。一只沙包从窗外飞进来，不偏不倚砸在何澹澹后脑上，砸得她天旋地转，听不清鸿鸿接下来说的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她不知道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