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姨看到灯盏边的华瑾,一时心中大石落地:这孩子看上去没事,刚刚红毯上的人那么大的反应,吓得她都不敢出来扶起小小姐。早知道当时就不听郑家媳妇的唆使,把华瑾推到红毯上吸引北原王子的注意了!一推倒好,反是弄巧成拙,给人当众拒绝了……这得多丢人家女孩子的脸面呐!
想到这里,她看着华瑾的眼神,不禁多了一份愧疚。
“金姨,我们现在可以去见母亲了吗?”华瑾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当然不知道金姨心中想法,一心系着久别的母亲燕碧娥。
金姨闻言,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咱们这就去!”
婚仪礼成,燕府上下一片欢腾,众人都聚到大门口欢送新人。根据南平习俗,今晚,在新人出府后,娘家的亲友欢聚一堂,一起吃吃喝喝一番。府上这下又是一通忙活,丫鬟小厮们急急地整理着新娘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事物用品,首饰被褥,衣衫鞋履;夫人小姐们忙着送新嫁娘到大门口,摸着一把辛酸泪,叹着燕府有女初长成,远嫁千里北原国之类的矫情话……
总之,后院冷清,想要带出一向被禁在府上的娘亲,今晚一定是不容错过的良机!华瑾扫视了一番隐没在黑夜中的院落楼阁,暗暗下绷紧了筋骨。
晚风冰凉。灯火随风晃动。
金姨很是体贴地说去忙活计,把时间留给这对久别的母女。
幽居别院的母亲燕碧娥看上去还是羸弱了些,华瑾抓过母亲微凉的手,左右一扫,金姨已经进了屋,四下无人!老天真是帮忙!
“母亲,我们走!”她低低喊了一声,风驰电挚地带着毫无准备的燕碧娥,从别院矮小的拱门中冲了出去!
所谓出奇制胜!所谓攻敌不备!所谓迅雷不及掩耳!
所谓……
商华瑾一路拉着惊慌不已的母亲,摒着气向后院菜地的小柴门进发————七年了,七年了!想当年第一年来拜年的时候就选好的逃跑路线,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路过燕府的几处亭台,一些闲散的人影还在夜色下晃荡。
谁都没有注意到两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急速闪过。
没有任何阻碍地,母女俩顺利地迈过小柴门口,沁凉月光下,一片不知名的菜蔬正长势良好。
“啊呀不好啦!!!……”远远的,传来尖锐的叫声,金姨似乎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府里聚集起许多跳动的火光,像是不安的孩子的眼。
“母亲!跟我逃吧!”华瑾回头喊道,然而母亲却忧愁地摇了摇头:
“不,孩子,我们怎么跑得掉?”
夜间的凉风仿佛给人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镀上了冰霜。母亲的身上穿着燕府的华丽裙装,眉头习惯性的蹙着,她的眼角在这些年,已经被漫长的愁苦划上了几道淡淡的鱼尾纹。
华瑾被母亲的鱼尾纹和愁苦的表情深深刺到了。
“不!我们可以跑掉的!”她固执地拉起母亲微汗的手,撒开两腿竭尽全力地奔跑。
母亲任由她带着跑,却只是默默流着泪。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紧不慢地跟上了一大片整齐有序的火把。
“母亲!这边!”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从燕府偏僻的后院跑进了热闹的夜市,又从夜市窜到街坊,再从街坊逃到曲曲折折的小巷。
身后,还是一群整齐的火把。
有序的,志在必得的,守株待兔的火把下,是燕侯府训练有素的,无法阻挡的燕侯护卫军。
心跳的扑通扑通声在华瑾的耳边不受控制地回荡着,太阳穴上仿佛被人用小鼓在慢慢击打,一下,一下跳得她头皮发麻。
难道就要这样失败了么?!不!她倔强往前。
小巷的尽头,已经没有路了,尽头处,只有一扇门。
巨大的,悬着龙飞凤舞的“商将军府”的大门。
华瑾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而母亲则是低低又叹了一口气。
居然逃到这里来了!商府,不就是七年前在京都的家吗?商华瑾心中酸涩:现如今,这地方虽然还是姓商,却是换了主人家了。
那商将军府的大门,此时还堂堂地敞开着,几个小厮在门房中闲闲地拌着嘴。门内眼熟的一草一木,仿佛携带着童年朦胧的记忆,只是华瑾当时毕竟只有六七岁,早已记不清一家人是怎样悲伤地搬离这个地方的情景了。她倒是从哥哥的回忆里大概知晓,当年父亲因为疯狂的好赌,一夜之间在赌坊里输得倾家荡产,分文无归。除了祖父留下的田产店铺,甚至于眼前这座商家祖辈发迹的祖宅,都被迫抵押了!此事轰动了当时整个京都,最后南平王不得不下旨进行了干预。因华瑾的祖父商容川,是南平国战功赫赫的开国将军,主上念及他的功德,不忍看他后继无能之辈,于是便在他的留下的几个儿子中,破例提拔了一位品行受到百官认可的儿子商知桂,直接入主了将军府。
本是名正言顺继承人的商知柏,因为此事,名誉扫地,只得生生将爵位拱手让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带着无尽的悔意与一大笔这辈子都可能还不起的债务,黯然与妻子儿女离开了邺城。
只是没想到,七年后的今天,他的女儿商华瑾,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见到这曾经的家园。
商华瑾一手紧拉着母亲,正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从小巷外涌进越来越多的燕府护卫,让她感觉今晚的出逃之事开始棘手了!果然,不出片刻,一身喜庆礼服的侯爷燕柯,脸色阴沉地从那些护卫退出的空道中,冷哼着走了出来。
华瑾不自觉地向后面的商府大门看去,现下,她只好做最坏的打算了!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不知道求助商府那位没见过几回面的叔父,会还有几成希望脱逃呢?
她的脚刚刚退上商府的一层石阶,耳朵却听见了那扇大门砰的一下迅速关上的声音!居然,居然见死不救吗?商华瑾灰暗地转过脸去,那门早已关得连缝隙都看不清了。里面的几个门房怯怯私语道:
“这样关上行不行?门口的那个两个女人,好像是前少夫人和……”
“……蠢货!你以为老爷是瞎的!没看见那些人的服饰吗?!那可是燕府的人!”
“可是……”
“别说了你们,老爷吩咐过别多管闲事的……快走走走!早关门早睡觉。”
商华瑾听着这些话,脸上气的发白。燕侯得意地看着她脸上的颓色,挥手对身边的护卫冷喝道:“商知桂这老小子,倒是越来越得本侯的心了!来人!把小姐带回去!”
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穿着整齐的盔甲,迅速逼近手无寸铁的商家母女,一个单手擒住暴怒扑腾的商华瑾,一个轻轻的就把她的母亲燕碧娥拖了过去。
母亲的手就这样生生和女儿的手被分离了。
“放开我娘!把我的娘亲还给我!混蛋!”看着商华瑾大喊大叫,燕柯不屑地挥挥手:“把大小姐放到马车上,我们走!”
护卫们利索地把燕碧娥塞进带来的马车中,那个原本按住华瑾的侍卫也马上把她掼到地上,归到队伍中准备离去。
商华瑾从未感到这样的无力与无助,那些人没有人听她的呐喊,没有人会帮助她,仿佛整件事,都是与她无关一样。
燕侯领着一帮威风的护卫正准备离去,他甚至,都不屑与这破落低贱的烂赌鬼的女儿说上一句话。尽管那个女孩是他的外甥女。
“为什么!燕柯!你给我站住!”身后的女孩带着满腔的愤恨喊道。
燕侯顿了顿,停止了前进。
“我本就不指望那个烂赌鬼的女儿会有什么好教养,但是还不曾想到你会这么没教养!”燕侯的生音带着愠怒:“我已不追究你从府中拐带女眷之罪,你……”
“教养?!”华瑾怒极反笑:“像舅父大人这般囚禁亲妹,弄得人家妻离子散就是教养了么?!这样的教养,我商家就是再落魄,也不屑去做!我今天只想知道,为什么要带走我的母亲?!”
此时此刻,从地上缓缓站立的华瑾,只恨自己不能霎时化身为一头猛兽,去尽情咬杀这蛮横欺人的燕侯,这样的人,哪里配的起她喊他一声“舅父”?
“好!好!好!果然是商老将军的孙女!问得够直接!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原因,那么今天告诉你也无妨!好让你和你那窝囊废的爹,心里有个底!”燕侯极为轻蔑地看着眼前不自量力的女孩,用十分欠扁的语气说:“因为身为国中第一望族,我燕某人,真的不希望有一个烂赌鬼穷亲戚寒碜燕府的门第。我身为一家之主,理应维护家族血统的高贵!”
“那么你就要搅和得我商家妻离子散,家不成家么?!这南平国,哪条律例规定这种荒谬之极的事?”
“荒谬?你又能奈我何!”燕侯甩动礼服的宽大衣袖:“等你有了对抗我的实力,再来和我说这些话吧!否则,只能像惶惶的丧家之犬,徒增笑料罢了。”
一群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走了母亲。
拼尽全力的反抗,却成了一出不自量力的可笑之举。
商华瑾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无力靠倒在商府的门柱上。
夜色从浓墨一般的黑,渐渐转成深蓝,几个白亮的星子闪烁着,直到东方的天空,不经意间露出一抹淡淡的白芒,那几个星子才逐渐消失在天际。
天即将亮了。
身后的商府大门,有了动静。
华瑾麻木地站了起来,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漫无目的朝着别处走去。
失败了,被抓了,没有了。一家团圆的梦,就这样破碎了。原来,她那么弱小,弱小到连保住自己母亲的力量也没有。原来手无寸铁,真的会被人欺凌,而那个人,会是母亲的亲哥哥,会是要债的赌坊老板,会是任何一个看你不顺眼的人,只要那个人,比你强大。
商华瑾失魂落魄地走进一间废弃已久的庙宇。
没有人的角落,她的泪水咸咸的爬满脸庞,那泪水带着愤懑、委屈与不甘。
已经记不清,从昨晚到现在,已哭过无数次了吧!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只有变得强大……”一个声音说。
商华瑾讶异地停止了抽泣,四下无人,她一手抹泪。
“你想不想,成为权倾天下的女人?”那个声音又问。
华瑾这回寻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坐在庙里,离她不远处的女人。